第4章 妁妁其华——老卜家

我儿时的故乡,非常美,就像一幅水墨画,一大早,红彤彤的太阳就挂在半天空,照的青山绿花木红,村庄亮万物灵,鸟飞雀闹牛儿叫,孩童嬉笑黄狗跳,真好像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一个样。吃过早饭,我迫不及待的要到我姥姥家去,我姥姥家院子大,姐妹多,我童年所有的欢笑和快乐都来自我姥姥家。出了我家的院门,再穿过长长的胡同,便是村里一条东西向的主路,路面比较宽,也比较平整,路两边有房舍,大队部,小卖部,红学站(学前班),粮食加工厂,犬牙交错的立在两旁。我往东刚走了没多远,就见我大舅高秀山和我三舅高秀武朝我家这边走了过来,他们手里拿着铲子刷子还有两片薄木板。

“大舅,三舅,你们干啥去?”我问。

“给你卜大姥姥家干活去。”秀武我三舅答。秀武我三舅常年穿着一套深蓝色的衣裤,上衣塞进裤子里,腰间系着根麻绳儿,绳上挂着个葫芦,葫芦手掌大小,光滑水润,这个葫芦是用来装酒的,我三舅可以不吃饭,也可以不喝水,但他每天都要喝酒,他的酒多数是我二姥姥酿的,少数是买的,也有时是和别人强行讨来的,对于后一点,我们村的不少人都背地里议论他,贬低他,但他丝毫不在乎。我三舅的肩膀上还站着只鹦鹉,比鸽子略大,全身通黑,额黄嘴红,这只鹦鹉跟了我三舅十多年了,鹦鹉不光是我三舅的酒友,更是他的护身符,是他生活中的一部分,假若谁平白无故的对我三舅翻一个白眼,鹦鹉便会气愤的大叫着人家的名字以示警告,若是有人骂我三舅几句,鹦鹉立刻朝对方吐着唾液,更有不服气的人,假装推搡我三舅几下,那可了不得,鹦鹉发了飚一样对着那人又抓头发又嗛手腕的,有时候连我三舅都拉不开,所以,我们村里人轻易的不招惹我三舅。当然,老实厚道的我三舅除了喝多了酒以外,是个极好的人,怎么会有人招惹他?葫芦和鹦鹉是我三舅的宝贝,他们仨如影随形,走到哪都没有分开过。

“哦。”我听了,也赶紧调转方向,跟着我大舅我三舅来到老卜家。其实老卜家就住在我家的前面,我趴在我家的窗台上,有时都能听见她家传来的说话声,但我没怎么进去过,我有点怕她家。她家的房子非常的矮,好像我姥姥家的鸡窝一样趴在地上,她家的东院墙和别人家共用,院墙上用红粉刷了七个大字:

“毛主席万寿无疆。”

卜大姥姥家的西院墙是我每天回家的必经之处,她家的西院墙也非常的矮,刚没过我的头顶,低矮的墙头上,南一簇杂草北一撮野花,倒也长的青翠灿烂,我时常踮起脚扒着她家的院墙往里看,她家的一切便尽收眼底:卜大姥姥家院子不小,也算整齐,东边茄子黄瓜和柿子,西边豆角辣椒和萝卜,院中间的晾衣绳上常年搭着几件破旧的衣衫,晾衣绳拴在两棵桃树上,桃树终日百无聊赖的站在墙边,待到开花时节,倒也芳香绚烂。卜大姥姥家的屋门总是半关着,门框上贴着一副对联,对联已失去了原有的底色,但两行大字还苍劲醒目:

上联是:一脚踢出穷鬼去

下联是:双手迎接幸福来

每次我回家,走过卜大姥姥家的西矮墙,我都会站在墙边看半天,我总觉得她家和别人家不一样,至于哪里不一样,我又说不出来,可能是她家太静了,静的好像只有风吹过,雨来过,生灵们光顾过,静的就是有袅袅炊烟升起的时候,也感觉不出来生活的气息来,仿佛那里只是在一日三餐时忽然的莫名的冒出了一股烟而已。

卜大姥姥平日不大出屋,还没有她家院子里的耗子出来的次数多,她家院子里大白天的也能看见耗子,只不过那耗子也是静的,缩在墙角,只眨动着两只眼睛,倏地出来,又倏地钻进洞里。她家院子里还经常会游出蛇来,或挂在柿子秧上,或趴在墙角,也是半晌都不动一下,看着和假的一样,反正,我每每走过这里,就觉得她家好像多年没人居住的感觉。

卜大姥姥家只有母女两人,卜大姥姥和她闺女香香,听我姥姥说,卜大姥爷也是跟着部队打鬼子走的,也是一走就杳无音信,卜家大姥姥为此哭的眼睛几乎失了明,走起路来双手在前面摸索着。卜大姥姥的闺女香香我叫做大姨,她看上去比我妈小不了几岁,平日里大多时候少言寡语,但一有人从她家门前经过,恰巧又被她看见,她便像换了个人似的。从我记事起,卜大姥姥家好像就没有男人出现过。

我跟着我大舅进了屋,卜大姥姥家屋里很暗,也很简陋,黄泥巴地,黄泥巴墙,黢黑的灶台,破旧的水缸和碗橱,碗橱上摆着两双筷子两个碗,还有几个盘子,里屋也不大,窗户上糊着纸,昏黄黄的一片,炕席只有半面,被子也只有两个,松垮垮的堆在墙角,卜大姥姥坐在炕头,她正编着柳条筐,听见我们进来,她说:

“是秀山和秀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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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大姨,我们俩来给你抹抹房顶。”

“来,先炕上坐——是六月也来了吗?”卜大姥姥摸索着下了炕,别看她眼睛不大好使,耳朵可是非常的灵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