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九章 重复上演的历史(下)

更何况,就像韩易所说的那样,嘻哈文化所反映的,只是一个备受歧视的社群已经延续了数百年的底层挣扎而已。说唱歌手们,充其量只能算是恶魔的发言人,而制造这个恶魔本身的,正是那些极力掩盖它存在迹象的塔尖阶层。

“大公司从不喜欢背叛者和告密者,在他们眼中,嘻哈所扮演的角色正是如此。嘻哈音乐向世界展示了美国的另一面,好莱坞不想让人们知道的一面。说唱歌手逐渐掌握的影响力,和重塑主流文化的权力,也是他们绝对不愿意失去的。于是,由鲍勃-多尔牵头,一场针对嘻哈音乐的清洗与迫害开始了。”

“鲍勃-多尔?”韩易皱皱眉头,“为什么这个名字听上去这么熟悉?”

“他就是1996年的共和党总统候选人……跟比尔对决的那个。”

“啊。”韩易晃了晃食指,恍然大悟,“怪不得我知道这个名字……但我从来就不知道他居然是一个狂热的嘻哈文化反对者。”

“是的,我也是一两个月之前,才在搜索出来的某篇新闻报道里知道了这件事。”赵宥真微微颔首,“很显然,在参加总统竞选之前,作为参议院的多数党领袖,鲍勃-多尔开展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文化清洗运动。他宣称现在的好莱坞,在它的电影、电视和音乐作品里容忍了太多性与暴力的存在,特别是时代华纳集团,因为它旗下有一家叫大西洋唱片的音乐公司,拥有Interscope唱片50%的股份,而Interscope唱片,就是匪帮说唱这种‘堕落文化’的最大支持者。从1990年到1995年,Dr.Dre、SnoopDogg和他们的伙伴们一共卖出了1900万张匪帮说唱专辑,是这种新兴音乐流派最强大的力量。”

“这种攻击听上去也太具体,太有针对性了。”1999年出生的麦迪逊-比尔,对于她出生之前这些已经被时光尘埃所掩埋的音乐产业历史很感兴趣,听得出奇认真,提出的问题也相当具有建设性,“听起来好像有人在支持他,就像是……和他合谋策划了这场清洗一样,不是吗?”

“是啊,他最忠实的捐赠者里,有很多其实是好莱坞和华尔街最有实力的企业。事实上,他们中的很大一部分还是时代华纳的股东。那么,他们为什么要把矛头指向时代华纳呢?我相信你能想明白的。”

这句回答,聪明且谨慎的宥真依然是讲了一半,留了一半——为鲍勃-多尔提供政治献金的大金主,确实在好莱坞和华尔街拥有难以忽略的影响力,这一点不假。但赵宥真没有和盘托出的是,这些大金主,绝大部分都是犹太资本。事实上,虽然是一个纯粹的爱尔兰裔,但鲍勃-多尔最大的政治筹码,就是他与犹太社群之间的亲密关系,他被以色列官方,以及其他各个具有影响力的犹太组织,称作是犹太人“具有长久而融洽关系的老朋友”。

鲍勃-多尔与国会议员杰克-肯普,是八十年代所谓苏联犹太人解放运动的领军人物,而他也因为他的这一举动,得到了犹太社群的认可与奖赏。接班退出政坛的纳尔逊-洛克菲勒,成为福特总统的竞选搭档,并在其后的十余年时间里,一直作为共和党总统候选人的种子选手活跃在政坛。1996年结束政治生涯之后,他在K街混得也是风生水起,为许多犹太资本背景的企业做起了国会山说客。除此之外,他还另辟蹊径,开拓出了一条与众不同的电视名人道路。不仅频繁在拉里-金的脱口秀、喜剧中心的讽刺类新闻节目,还有《六十分钟》这类严肃时评节目中露脸,亦成为了百事可乐、Visa信用卡甚至伟哥的品牌代言人。

另外,他共济会会员的公开身份,也被许多阴谋论者认为是他之所以不遗余力支持犹太族群利益的主要原因之一。毕竟,所谓的“犹太-共济会合谋论”,一直是西方社会经久不衰,且最引人瞩目的阴谋论主题。

所以,赵宥真的潜台词,其实是想指出鲍勃-多尔与犹太资本家的亲密关系。正是因为这层关系,才让他站在了反对嘻哈文化和匪帮说唱的第一线。至于韩易和麦迪逊-比尔能不能听明白她的话外之音,就需要他们自己揣摩了。

“每一次政治运动都与权力动态有关。要么是为了获得权力,要么防止失去权力。”韩易显然是听懂了的那个,“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鲍勃-多尔应该不是那个唯一积极发声的政客吧?”

“你没猜错。”赵宥真的嘴角浮现出了一抹欣慰的笑意,“同样积极反对说唱音乐的,还有里根总统的教育部长,虔诚的天主教徒威廉-本内特,和被黑人社群称为‘叛徒’的辛西娅-德洛雷斯-塔克。”

“这就说得通了。”

韩易点头应和。历史上针对新浪潮的打压,基本上都是由这三股势力组成的——积极维持现状的食利阶层,顽固守旧的极端保守派,还有浪潮内部出现的投降者。

在1995年的这场文化战争中,威廉-本内特代表的就是冷战结束后乘势而起的新保守主义份子,而辛西娅-德洛雷斯-塔克,则是2Pac等黑人说唱音乐人眼中的投降派。当然,这位民权运动的积极倡导者,出于“担心说唱音乐会宣扬厌女主义,威胁到非裔美国人道德基础”的发心,反对嘻哈文化的进一步扩张,是否属于对族群本身的背叛行为,是一件见仁见智的事情。但至少在大多数美国黑人,特别是以Dr.Dre为代表的嘻哈音乐人心中,塔克夫人就是一个曲意逢迎白人主流思想的叛徒。

“凭借他们的政治影响力,以及幕后支持者的配合,嘻哈文化和匪帮说唱的负面信息成为了美国人最常看到的时政新闻,美国国会也就这一音乐流派的堕落性和危害性,举办了大大小小多次听证会。最终,在行业内外和公司内外的三重压力下,华纳音乐美国的主席兼首席执行官道格-莫里斯,开始要求接管Interscope唱片,或者至少获得Interscope唱片未发行音乐的审批权,但这一要求受到了来自吉米-约文和泰德-菲尔德的强力抵制……最终,大西洋唱片于1995年下半年,宣布将手头的股份,以1.15亿美元的价格卖回给约文和菲尔德。而负责处理这件事的道格-莫里斯,也因为无法有效控制旗下的子公司,而在内部的权力斗争中败下阵来,被时代华纳解雇。而此时,距离他从大西洋唱片的CEO升任华纳音乐的CEO,仅仅过了不到一年而已。”

“这就是道格-莫里斯和他的门徒们敌视吉米-约文和泰德-菲尔德的原因,是吗?”麦迪逊-比尔揣测道,“约文和菲尔德完全可以假意应允莫里斯的要求,让他可以给华纳音乐交差,但他们却选择了最强硬的方式。”

“我想,那是因为他们当时也没有搞清楚华纳音乐内部也存在着权力倾轧的情况,误以为道格-莫里斯是想要以此为由从他们手里收回管理权吧。”韩易给出了一个更为合理的解释,“没想到,道格-莫里斯的竞争者们,想要玩的是一石二鸟——既驱逐Interscope,也干掉莫里斯。”

“不管怎么说,反正从那时起,吉米-约文和道格-莫里斯的关系就变得十分紧张了。”赵宥真深深地看了一眼韩易,用这种方式无声地赞同着对方的看法,“离开大西洋唱片成为独立厂牌之后,约文和菲尔德一直在积极寻找下一位合作者。而EMI、BMG、宝丽金和MCA,这些华纳音乐之外的九十年代音乐产业巨头,都对Interscope非常感兴趣。因为,鲍勃-多尔的政治迫害不但没有影响到嘻哈文化和说唱音乐的发展势头,反而给Interscope创造了大量的宣传噱头。整个厂牌在1992年到1995年的时间里,一共录得3.5亿美元的毛利,而且每年的利润率都在节节攀升。时代华纳在政治上的避险之举,让他们收获了一场财务方面的惨败。”

“在意识到无法彻底根除嘻哈文化之后,那些……大型集团,就开始想方设法地用另一种方式将说唱音乐消融进主流文化里。Interscope的估值也在这一轮又一轮的争夺中水涨船高,最终,MCA唱片以2亿美元的价格,收购了Interscope50%的股权。而巧合的是,那个时候,出任MCA唱片首席执行官的,正是约文和菲尔德的老冤家,道格-莫里斯。”

“那这件事怎么可能发生呢?我说的是MCA收购Interscope股权这件事。”麦蒂疑惑地眨了眨眼睛,“如果道格-莫里斯跟他们是死对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