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公……”俞让脸皮一哆嗦,光天化日,哪来的女人?
司农眼里,那女娃回头看向自己。
女子嘴唇微翕,“他们看不见我,只有你能看见。”
司农眯着眼,有些疑惑,“你是?”
两位死士揭开雪泥符,站在司农大人面前,“望”着眼前不可视之人,面沉如水,如临大敌,能叫他们无从感知的,至少是阴神修为。
“袁公,我是来接你的。”
听闻此话,司农反倒平静下来,“接我,你是阴差吗?”
女子点点头,“算是出工抵租吧。袁公,即便不是大有之年,这庄稼长势也是这么丰稔喜人啊。”
“是啊。”谈论起庄稼,司农脸色笑意满盈,“来年收成还会更好,但是来年建炎饿土地上也会生出更多的人,粮食不增产的话,还是有人会挨饿。”
俞让小心地问道:“袁公,你在和谁说话?”
女子不再开口,司农却是能听清她的声音,“袁公,咱们交流不拘泥语言障的。”
司农了然,不张口也是心声响起,“我还有多少时间?”
“那头只叫我今日来请袁公,袁公请自便就是了,我就在这候着。”
言下之意,是留了不少余地的。
司农原地愣了半晌,忽然自嘲一笑,“没有谁,大概是老了,癔怔了吧。”
众人面面相觑,面色沉重。
“辛苦两位小兄弟了,虽然早知道身边有几位雪泥房的护卫在,但还是第一次得见真容。”
一位死士看了一眼大司农,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身形直接隐匿消失。
身为死士,一旦露头,身份就有了暴露的风险,一般的做法都是由暗转明,但是向护卫司农大人周全这样的任务,肯定是会被调换去他处的。
另一位看似年纪稍小些的死士咬了咬牙,苦笑道:“袁公,我这一露头,以后就不能再贴身护卫你了,我叫吴开明,已经跟在袁公身边快十年了,另一位同僚叫做彭金虎,跟了袁公二十多年了,我俩的面皮都是假的,袁公不用记,都是真名,但我们的名字不作假,常伴袁公身侧多年,虽是职责所在,却是真心感佩交并、五体投诚。几位没露面的同僚还会继续追随袁公,我就不提名讳了。我说这些,别无所求,只是希望袁公不要太快忘了我。”
言罢,吴开明作长揖,取出符箓,隐匿不见。
司农笑了笑,“吴开明,彭金虎,我都记住了。”
既是记住了长相,也是记住了名字。
暗中一番天罗地网、敛发谨饬的巡查后,几位死士大概确定了可能司农大人是真癔怔了。
“俞让,咱们再走走吧,我突然又想唠叨了。”
俞让上前搀扶司农,轻声道:“都听袁公的。”
头顶烈日,司农身上却是没有一丝温热,这个九十一岁的老人,带着他的一众学生,漫步田间,轻声说着自己的生平,朴实到了极点。
说道平生最得意的时候,无非是:“春雨一犁足旦洲,江北江南齐种田。”
有学生问及憾事,司农沉默无语,思索许久才摇头说没有。
随后又补充道:“唯一遗憾的是这辈子都没见识过越女的腰肢,扬州的瘦马。”
惹得众人哄笑。
司农却一本正经地说:“我自信这三十年来建炎子民人人有饭可吃,道上决计不见饿殍。我只是好奇,她们究竟是吃不胖,还是吃不饱?”
司农走累了,学生们就扶他陌上坐下,太阳晒人,学生就给他戴上斗笠。
司农嫌戴着斗笠闷,主要是顶上没多少头发了,戴着也不舒服。
他轻声嘟囔道:“要是这稻谷有一丈高就好了。”
学生们都知道袁公对于禾下乘凉的执念。
司农不止一次地梦见水子长得有高粱那么高,穗子像扫把那么长,颗粒像花生那么大,而他则和几个学生坐在稻穗下面乘凉。
司农感叹道:“时间过得好快啊。”
这话既是对自己说的,也是对那一直伴在身侧的持竹节少女说的。
少女面无表情地说道:“不急,时间还有些的。”
俞让闻言,暗自攥紧了拳头,稻田外不远处,两位御医已经候着许久。
“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刈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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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农喃喃道:“好名字啊……”
“袁公你看稻谷都熟得差不多了,你定个时间开始收割吧,今年稻谷成熟差些,还需多割晒两到三天,然后才能进仓。”
司农抬头看了一眼天空,鱼鳞白云稠密,不像是个会下雨的天象。
“那就今天开始吧。”
“今天?”
司农有些难为情地说道:“我就是想看着收成。”
俞让看见司农大人一脸麻烦你了的表情,心中不免一恸,说道:“好,我这就去安排。”
农学出身的俞让观天象的本事甚至要超过报晓人不少,即便如此,为了万全起见,每到稻谷长成收获的关键时节,他都会鸿雁传信钦天监灵台丞,真有什么难料的风雨欲来也好早做准备,昨日钦天监刚刚回信,说未来三天都是晴好天气。
如此,当然是要遂了袁公的心意。
一旁的刈禾忽然说道:“今天可不行,晚上有恶风大雨。”
“有雨?”
刈禾点点头,“我是从北边的天上来的,云中有雷霆积蓄,风雨都往这儿飘呢。”
“这样啊。”司农叹了口气,选择了相信,“我只有这个愿望了,想看着地里的稻谷收成了再走。”
刈禾说道:“到了天上也能看得到的,还会更清楚呢。”
毕竟司农现在是囿于肉身栈老朽,耳聋眼花,三魂离体那是近乎阴神出窍的大自由了。
“天上?”
刈禾解释道:“云上城,就是岱山顶,高过云层的地方。凡人死后有后生祭奠,人魂便常在坟中,坟墓可直通阴司。地魂归地路,天魂归天路,两者皆是浑浑噩噩,只知遵从天理而行,等到两魂在岱山穿云之地汇合时,尚存意识的人魂就消散,两魂进入轮回。在这期间人魂弥留,相对自由的时间便可以称之为人的阴寿,人魂可以在阴司享受香火,每到节日亦可返家接受祭奠。”
“原来如此,那我不应该留在阴司吗,为何要去云上城?”
“天家人死后尚要借助皇朝气运载入宗庙,何况是像袁公这样的大圣,自然不同于凡人。”
对此刈禾没有细说,皇亲国戚死后,天人两魂能入宗庙享受血食,等到地魂到达岱山,才会投胎转世,云上城就类似于一个大型的宗庙,而且是能容纳三魂的宗庙,是享受天下人奉养的地方,门槛极高,三魂只要是在云上城奉养不绝,人就可以不堕轮回,等同于长生久视,不死不灭。
依最近的动静来看,建炎皇帝大概是想要为袁公敕封金身神位,将其三魂寄托于天地栈,但这是违规矩的事情,天上那位不会允许的。
司农叫住想要起身的俞让,“俞让,别去了。”
“怎么了袁公?”
司农摇摇头,“我突然感觉这天等等可能要下雨,稻谷不能捂着了,还是算了吧。”
俞让坐回原位,他从不会质疑袁公的话。
司农再和学生们说了一会儿话之后,身体的疲惫已经无以复加,只能轻声说道:“我累了,打个盹蓄蓄精神。”
“我们都在,袁公睡吧。”
司农用心神对刈禾说道:“刈禾姑娘,我要是醒不过来了,就劳烦你引路了。”
刈禾点点头,“袁公至少还有过两千的气数,够睡一个长觉了。”
不消三息,司农已是昏昏睡去。
俞让对一边的一位后进压低声音说道:“去把御医请过来。”
一位御医提襟上前,为袁公把脉,盖棺定论道:“袁公只剩一息尚存,已是行将就木了。”
虚无中落下一只药匣,正好掉在俞让腿间,俞让定睛一看,这不就是那只装有九转金丹的药匣吗?显然是暗处某位看着时机合宜,出手干预了。
一众学子齐齐看向俞让。
俞让嘴唇微颤,双眼死死盯着盘腿间的金丹,天人交战。
不知过了多久,俞让打开药匣,不再犹豫,用微微颤抖的手将其金色丹丸送至袁公面前。
顺着司农断断续续,出多进少的气息,丹丸瞬间化成一滩金液,从口鼻两窍进入司农体内。
刈禾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并未出手阻止,陈喜夷的金丹大道虽可通玄,但想要逆天而行还是做不到的,不然他自己又怎会白日化虹。
一切都好似没有发生,这一刻不知多少人明里暗里注视着这位鲐背老人,为之牵动心神。
结果……不如意事十八九,正用此时风雨来。
金乌渐隐,黄昏刚过。
焦原沸泽火云红,忽变煤炲漆暮定。
一声巨响,惊醒袁公,闪雷骤降,积云由红转黑,狂风呼啸,似鬼哀叫。
恶风大雨至。
刈禾轻声道:“袁公,该上路了……”
司农坐地,缓缓作揖,“我走后,诸位当更勉励。”
一众农学监生执学生礼。
皇帝的阴神在暗处微微躬身,朝廷中人齐齐行礼,暗中相送之者竟是不下百人,儒、道、佛兼有。
自司农顶上绽出金光,三魂离体缓缓凝成人形。
一种通达无拘的快感蔓延魂体,司农感觉自己像是重获新生一般,仿佛年轻了七十岁,耳聪目明、神思清灵。
“没想到是这么大的风,吹倒的稻田都需要人工扶起来啊。”
刈禾半开玩笑道:“也许是天上有感,为袁公送行呢。”
司农有些忧心,“等等要是下起大雨来,免不得又要泡坏许多栽倒的稻子。”
刈禾仿佛是想印证些什么,说道:“许是袁公不喜,它就不下了呢。”
只见司农一挥裋褐无停滞,白日却走天边雷。
七月初一日晚大恶风无雨,建炎王朝大司农辞别人世。
(这本正传一直没发过,这本写完大概就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