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肥只得苦笑,“太贵重了,小子真受不起。”
“受得起,你为我解惑,我赠你礼物,咱们这叫做桃李之馈。”
李肥摇摇头,做学生的怎么能出卖自家先生呢?况且他是真不缺这文房用具,今天中午刚得了一套。
分别刻字翠管、漆妃、黑白月,纸上没有署雅名,所以李肥并不清楚是什么来历,只是看着玉白细腻、韧而能润。
丝毫不逊色于书房之中的任一样。
李肥灵机一动,假意伸手去袖口,实则是从芥子物中拿出一张吕先生所赠的白纸,说道:“二老爷,小子这里有一张纸,是长辈所赠,你帮忙掌掌眼,能不能看出出处。”
二老爷果然被李肥手里皱巴巴的纸张所吸引,细看之下怪叫一声,“这是……这是……”
李肥看着二老爷的神情,感觉自己像是拿出来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二老爷深吸一口气,“这是剡藤啊!”
“剡藤?”李肥只知道越中多以古藤制纸,还是在书籍上看到的,剡藤听名字应该是剡县所产吧,很珍贵吗?
二老爷十分兴奋道:“剡水多生古藤,藤用木椎椎治,所造之纸称之为剡藤,这张纸质地莹润如玉,是剡藤五式中的玉版笺。这是新纸啊,我还以为这种技艺已经失传了,李肥,这是哪个长辈送你的,还有没有多的?”
为什么现在的越州文人宁可舍近求远去选择泾州宣城产出的宣纸,还是因为剡藤纸的制作工艺在百年前就已经失传了,如今市面上所谓的剡藤都是些假冒名头的稻草货,早就不复“安得剡藤三千尺,书九万字无渴墨。”的盛名了,今日难得见到一张真品剡藤,还是新纸,叫二老爷怎么能不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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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肥没有告诉二老爷是吕先生送的,只说道:“还有一些的。”
二老爷有些意动地问道:“李肥,这剡藤能给我一些吗?不白给,这次真的是投桃报李,我这里的东西你只要不是独一份的孤品,你看上什么都尽管拿去。”
李肥婉拒,“二老爷,这是长辈所赠,小子不会处置的。”
二老爷闻急眼了,扬了扬手,“就这一张也不行?”
李肥有些为难,可看着二老爷真挚的眼神,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只一张的话,就给二老爷了吧。
二老爷的心情这才平复些许,说道:“长辈赠与的东西我的确不该觊觎,但那位长辈是谁,我能否认识一下,我只想知道这剡藤的渠道来源。”
李肥缄口不提,先生有意对父亲避讳神仙话题,他当然也不会让二老爷接触吕先生这样的神人。
……
与江南道西北毗邻的山南道,潭州芙蓉县。
山南道潭州一带在古时被称之为芙蓉国,幅员辽阔,沃野千里。
这里是建炎王朝最大的田地集中区域之一,专门给户部用作研究培育新谷物的,素有芙蓉国小江南之称,司农大人就在这里,做了三十年的田舍郎。
说句无人信的话,司农本是正三品,后职权纳入户部侍郎后,为正二品,司农大人辞去户部侍郎一职后,祥和皇帝居然改司农官职为从一品,府顺皇帝这边每年都会抽空前来潭州两次,秘密探望大司农,派出钦差前来的次数更是难以计数,两位御医,不知多少的雪泥符探子安排在司农身旁,足见两代皇帝对司农的重视,国之重宝。
千顷金黄色的稻田中,十数位庄稼汉背负双手,踱步在阡陌之间,其中既有年轻力壮者,也不乏年过半百者。
今年夏来稍迟,不多,一旬而已,常人不做感受,庄稼成熟却是骗不得人。三日内要是再不收割,势必会影响二季稻的播种与收成。
潭州身处山南道东,气候适宜,适宜种植两季稻,可霜杀百草一言不是说说的,第二季稻谷必须得赶在霜降之前成熟。
一位黝黑青壮者叼着一截稻草,低声吟唱道:“我马饱粟兮彼食不詜秕糠。我麦满舟兮彼无以送其死亡。我忽见兮哀不能忘。推以与之兮我心乃康……”
一位身材健硕的老者大声说道:“将各自分管的田地情况都看仔细了,司农大人牵挂着呢。”
众人齐齐允诺,唯独那位青壮者,依旧自己顾唱着:“生不饿殍兮死有藏。呜呼今不得见兮使我心伤。”
老者年纪虽长,耳朵却是好使着,叱声道:“杨生,你要是再这样,就给我滚回江西去!”
名为杨生的青年点赶紧收声,觍着脸笑道:“得令,得令。”
老者无奈摇摇头,这个农学出众的学子,爱好自由,特长散漫。不加以管束的话,实在难堪大用,他不是个会惜才的人,但这个杨生已经不止一次教他明白什么叫瑕不揜瑜了,他的那三十亩田,此刻还显青黄之色,众多农学学士担心天气影响第二季稻收成的时候,杨生却是漫不经心,田垄漫步。
无他,杨生分管的三十亩田尽是单季稻,是司农特许的。
那不怕风大闪了舌头的杨生竟然敢大言不惭说,等收成时,他那三十亩单季稻的总产绝对不会逊色于双季稻,至少是亩产一千五百斤。
自然不少人等着看笑话呢,不过等到结果出来之前,谁也不会将幸灾乐祸表现出来,且多数人还是抱着敲打引正的想法,想要挽回这位误入歧途的好苗子。
忽然,田埂上有人小跑而来,置于老者跟前,神色慌张地说道:“司农大人醒了,已经下地了,精神看上去好得有些不对劲。”
“大夫怎么说的?”
来人低声道:“不太好……”
壮硕老者心中咯噔一下,脑子跳出回光返照四个字,冷汗涔涔直流,大声道:“司农大人醒了,尔等都随我回去。”
两月前,本该按时下田的大司农,忽然卧床不起,学生上门询问,竟然是外邪入侵,风寒束肌,肺气失宣,两位从皇宫请出来专门负责帮大司农调理身体的御医都连带遭了罪,还无端殃及了几位暗中保护的雪泥房死士。
一连吃了两个月的药,大司农的身体状况竟然每况愈下,已经下床,朝廷接连派出数位名医,都是束手无策,说是司农大人年事已高,脏器衰竭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无力回天。
皇帝隐秘来访过一次,也知道御医们并非徒有虚名的庸才,实则是人力有时尽,天命不可违。
即使像大司农这样身负大气运的人,受天下人奉养,也难逃生老病死的轮回,用大司农的说法,这叫人吃土一生,土吃人一回。
大司农不止一次说过,“人不是靠吃饭活的,人是靠天养的,老天爷赏脸,地里才有庄稼,人才有饭吃。”
这就是为什么有“天生万物与人,人无一物与天。”的说法。
人多了,对一方水土来说自是负担,所以大司农是裹挟人势逆天而行之人。假设天下无有他,不知一洲版图可否养活四千万人,所以像大司农这样的人,是没法逆天修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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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司农只是说,再给他十年的话,这片土地,当立万万人。
这三日司农大人只清醒过四回,每次无一例外都会询问庄稼长势如何,当时天气又如何。
曲句山有阴神远游千里,送来了一颗金丹,说曲句山掌教真人连日卜筮了十卦,九死一生,尚有一成可能,由曲句山代为承担这份天数的羁押,让大司农成为金丹客,寿八百小甲年,也就是增寿四十年。
皇帝亲自接见,说只要能为建炎王朝回天挽日,那么曲句山掌教就是建炎王朝当代大天师。
可金丹临到嘴边,大司农却拒绝了。
仙人哪有不常避五谷的,民间大夫常宽慰病人的话里就有一句,“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害病的道理。”
地里长出来的东西,难免带着浊气,和仙人不搭。
司农大人不愿修行,生怕是自己脱离了凡俗身,对一口米的热忱就不复凡时了。
与其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
芙蓉县稻田外不足十里的地方,有一座兴盛学院,隶属于潭州学府,司农大人平日起居皆在此处。
一行人从田间赶回,脚步飞快,入了兴盛学院大门,齐齐涌入了司农大人的院舍,却发现里屋房门敞开着,司农大人坐在桌前,小口小口地喝着白粥,身旁只有一个丫头照顾,两位御医都是站在门外时刻候命。
俞让是司农大人教导的第一批学生,挂职了潭州学府的博士一位,只懂种田的他在兴盛学院中文望不高,如今也是花甲之年了。
一众貌似庄稼汉实则都是国子监专修农学的监生站在门外,不敢进去打扰。
俞让给两位御医递眼色询问情况,两位皆是不语,只微微摇头,神色悲戚。
司农见到门前众人,眼含笑意,说道:“俞让,你进来,其他人也进来。”
于是,本就不大的屋子装满了人。
“都吃了吗?”
一行人齐齐回答,“吃了。”虽然一大早就扎进田里了,但吃过早饭也算吃了吧。
大司农用手一推身前的一碗白粥,说道:“今早的粥,我没醒,俞让你帮我喝了吧,不要浪费了。”
俞让扯了个杌凳坐下,其余人都识相地站着,不去争抢有限的几个位置。
俞让拿起粥碗,将其之中早已冰冷且结了一层米油的白粥一饮而尽,放下碗,轻声问道:“袁公,身体好些了吗?”
司农点点头,“睡太久了,精气神都散完了,全靠两位御医的补药攒了些力气,今日醒来发现脑子格外清醒,想来是没有大问题了,就是没力气,一身的劲下床就花了小半,走到门口又花了小半,吃了碗热粥,这会儿回神些了,看样子是走不到田里去了,俞让,你叫人弄架板车来载我。”
听着司农大人一口气说了许多话,俞让勉强一笑,说道:“都听大人的就是了。”
不消俞让吩咐,自然就有两个小年纪小一些的学生轻轻退出屋内,准备车舆去了。 请公子斩妖
司农问道:“第一季的稻谷都快成熟了吧?”
俞让点点头,“不计较口感的话,早一旬时间就勉强可以收割了。”
司农摇摇头,说道:“那不行,老百姓天天吃的粮,可不能和嚼蜡一样,我等等去看看。大暑三候,大雨时行,稻子最多再在地里养三天,不然大雨一至,会影响收成。”
“袁公发话,如果今天开始收割,八百顷田的稻谷最快后天就能进仓。”
“到现在为止每蔸是多少穗?”
来的时候,每个学生已经将自己田间的情况汇总了,俞让略作平均,说道:“二十个学生,八百亩地,共数了六百蔸,每蔸平均一十二穗,每一穗是三百粒左右。”
司农放下手中的勺子,低头神思,许久笑道:“那一亩田就是一万两千五百蔸,十五万穗,将近四千五百万粒稻米。”
司农大人点点头,对这个数值比较满意。
俞让说道:“袁公,自然有人会去计算的,你费这脑子作甚。”
大司农笑眯了眼,“粒粒皆珠玉,我高兴啊。”
慢条斯理喝完热粥,准备的骡轿已经摆到门前,自然不是板车,司农也不说什么。
俞让轻轻搀扶起司农大人,只是感觉透过衣料,隔着一层松弛的薄皮,里头已经没剩多少血肉了。
司农被搀上轿椅,俞让牵起牵头的骡子,喊了一声,“杨生。”
这位司农大人最看好的学生自觉上前,牵住后面的那头骡子。
千顷良田之中,一位少女手持竹节而立,暑气蒸腾,微风烘热,却是不见一点汗渍,她就这么静静地等着,除了等他,她对上所有人都很有耐心。
骡轿稳当地停在一片田埂上,俞让背着司农下轿。
“辛苦了。”司农说道。
俞让一笑,“哪能啊。”
此刻,朝奉城中已有几位阴神飞身而出,往潭州而来。
司农双脚沾着泥地,佝偻的脊背都站直了些,看着累累的稻穗弯腰,闻着稻田里的作物气味,司农不自觉露出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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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一路呶呶不休听烦了吧,现在看来不需要再多说什么了,你们已经能将稻子种得很好。”
俞让闻言,说道:“没有袁公怎么可以,我们都是些愚钝坯子,守住这一亩千斤的产量不跌已是倾尽所能,袁公莫要忘了自己说过的话,百岁之前,亩产可是要到两千斤的。”
司农叹气道,“且努力吧……”
“还有九年呢,学生们都愿为袁公马首是瞻。”
司农摆摆手,“咱不兴这套……”
“俞让,你去问问,那女娃是学府学生吗?这么热的天,给她送顶斗笠过去。”
俞让一脸疑惑,“女娃?在哪里?”
司农伸手一指,“不就在那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