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密抬眼见李少波、马建设一前一后哈腰从洞龛内走出来。周密毕竟不是神仙,他做梦也料不到眼前两人其中一位居然是山口组六代目司忍,而一位是神户港令人闻风丧胆的头号杀手黑田忠之。那些愚蠢而平庸的编导只能用狗血神剧赚流量,但毕竟胡思乱想,可不是什么值得提倡的专业素养,尤其是对考古专业来说。
周密跟李少波要过手电筒,独自进到洞龛内绕了绕。洞龛内一阵电光乱晃,没一会儿,周密钻了出来,他冲着冯思远双手一摊,摇摇头。
“你这家伙,站起身来!把宝贝藏哪儿啦?老实交代,说不定还能争取个宽大处理。”张村长猛地提了提手中的帮扎带。
宇野治眉头一紧,“啥宝贝?”他翻了眼张村长,抻了抻腿,活动一下脚腕子。
“别装了,刚顾警官说的还不明白?金阁寺的鸟呀?”周密边说边走上来与张村长并排而立。刚才,他听马教授给他讲述了关于那桩金鸟案子的叙述。
冯思远推了一把周密,“什么金鸟?顾警官说了,金阁寺案已结案了呀,那只鸟也通过官方渠道移交给了日方。”顾警官点点头。
人群后面的赵德娃频频点头,“就是嘛,咱可不像小日本,时刻惦记人家的东西,啥出息嘛?”
马教授搔着头皮,连声称是。“哦,对对对,弄混了,弄混了。破了,破了。”
刘金铭迫切要将身上的嫌疑尽快抖利索,“是这样啊。因为生意,我对此案的旁枝末节也略略知道一些,说出来供警方参考。”他说道。“有个叫黑田的小日本,有人说他是山口组神户艺能的古董贩子,也有人说此人纯粹就是个杀手。他通过高桥涧笠中间搭线,欲将手中的金鸟,其实就是京都金阁寺究竟顶上被窃的那只金凤凰,来和宇野治做交换。据高桥吐露,宇野治那边有《兰亭序》真迹。”秦湘抿了抿嘴。“我听高桥这么说,当时差点没笑喷了,而高桥却只顾灌酒,嘴里叽叽咕咕说山口组想兰亭想疯了。”他停顿了一会儿,才面向着顾警官接着说道,“后来也不知怎么,那只金鸟被你们黄浦区警方在方浜路给截获了。”
顾警官轻蔑地笑了。他低头看着张村长铁拳下的头方目先长说道:“宇野治的入境申报表上,为了掩人耳目,填写了另外一个身份:天溪会执行会长。这位宇野治先生,既然是作为鸣鹤流的男性继承人,手中掌握的《兰亭序》真迹应该不止一幅吧?对吗,宇野治先生?”
宇野治双肩带着胳膊一阵乱扭,越是挣扎,扎在他手腕上的猪蹄扣勒得越紧。他冲着顾警官吼了起来:“我们天溪会是纯正的文化社团,一贯秉承王羲之的精神衣钵。”宇野治喘着粗气,“我们的社长南鹤溪女士,也就是鄙人的胞姐说过,‘作为日本人,我们永远不应忘记向中国借字的恩情。’我们定下每隔五年拜谒绍兴兰亭的社规,并由鄙人出资,在兰亭的‘鹅’池边建立了‘信可乐也亭’。”
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天坑下郎朗响起。
“是的,中国有学恩于日本。南鹤溪还说过:‘多少年以后,我们的衣服,我们的模样都会变,但能永远代表我们的就是我们的字。’”兰若撩了撩额上的发丝,一字一句,昂首说道。阳光照耀着她的脸庞,秀气的鼻翼上泛着玉质般的光泽。
秦湘一脸茫诧异,呆若木鸡地看着兰若。
“可是,天溪会有你这号执行会长吗?”兰若向前几步,指着宇野治鼻子质问道:“我也没你这样的舅舅。”说完她退后几步,回到刘金铭的身边。
“你是……”宇野治一脸茫然地抬头望着兰若。
“我是南鹤溪的女儿,日下部鸣鹤是我的外公。”兰若有些激动,鼻翼一翕一阖的。“我外公早说过,他没你这样的不肖子孙。”
“啊,你是若子?”宇野治两眼瞪的溜圆,嘴巴张成一个圆圆的“O”字,半响合不拢。“这么大了。”他的喉咙堵住了,嗓子里发出一阵奇怪的咕噜声。
“顾警官,张村长,”兰若的胸口在剧烈起伏,刘金铭揽着她的双肩。“我就长话短说了。”她用手一指宇野治,“此人本名日下部治二,是我母亲南鹤溪的二弟。在他二十多岁的时候,我这个舅舅投靠了日本‘樱社’,为了表忠心,他入赘了宇野家,给宇野宗佑这个日本前首相当上了女婿,为此,我外公被活活气死。”兰若哽咽起来。“在日本谁不知道,‘樱社’这个极端右翼组织,其背景就是近代日本统治者制造的以天皇为中心的‘极端国家主义’文化走向穷途末路的翻版,而其势力和影响力则远远超出了国家政权力量。无端仇视中国人以及中国文化,是这个组织的创立根本和精神滥觞。它们是日中友好的最大绊脚石,更是我们日本人与全人类和平共处的最大障碍。”兰若接过秦湘递上的手帕揩揩眼角,“这个‘樱社’,与‘天溪会’从根本上即水火不容,二者的精神与宗旨更是南辕北辙。我们日下部家族早就与这个宇野治断绝了一切关系,自我记事起,就没见过这个人。”
兰若紧紧咬着牙,越说越气。
“可是,我能想象的出来,”兰若道,“这些所谓的尊皇主义者,他们为了捍卫什么‘天皇绝对论’,什么‘天皇正统论’,以及什么‘皇国史观’,完全可以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我母亲说,有人在中国大陆利用天溪会在《兰亭序》方面的研究成果,贩卖所谓的兰亭序寻宝讯息。她老人家猜测她的这个二弟,也就是宇野治,一定于此脱不了干系。我这些年侨居上海,就是在帮妈妈搜寻这个舅舅,为了死去的外公,更为了神圣的《兰亭序》,日下部家族的名誉不能毁于这个龌龊小人。”兰若已是泪流满面。“可谁成想,竟在此地不期相遇,都是劫数啊。”秦湘忘情地伸出双臂将掩面而泣的兰若拥入怀中。
“看来,‘樱社’就是村上春树先生《寻羊冒险记》中的那只羊,那位‘日本先生’。”他在她耳边说道。
“《兰亭序》研究成果?”冯思远眼一亮。破裂的眼镜片儿中,高高矮矮的人影晃成一片。
“寻宝讯息?”周密更显兴趣盎然。
“其实,我的外公日下部鸣鹤一辈子殚精竭虑,他多少个日夜只沉湎于一件事,那就是《兰亭序》。”兰若看着冯思远说道。“我听妈妈南鹤溪说,外公穷毕生经历,苦学日中两国经典理论及历代探轶学成果。老人家钩沉稽古、发微抉隐,而且也不排斥运用最新的科学技术,对兰亭序流传下来的各种版本的笔法、墨法、结构、设色以及用纸等荦荦大端,进行了鞭辟入里的分析。老人家对他的研究成果始终秘而不宣,直到临终前,方才将我妈妈南鹤溪唤至榻前告知。简单说来,结论就是:北京故宫藏神龙半印本《兰亭序》即为真迹无疑。他对妈妈说,他的这个研究成果,尚缺少绝对充分的实物证据,所以,他的推断还只是一个猜测。而且,从学术上角度来看,在一段相当长的时间内,恐怕既不能证伪,也不能证实,故为了不至贻笑大方,叮嘱我们家人万不可外传。他还说,总有一天,中国人会找到铁证的。方才,听到小冯同学的一番论说,我知道,贵国的这一代年轻人已经拿到了破解《兰亭序》谜团的金钥匙,两千多年来,笼罩在这颗文化明珠之上的层层迷雾即将被揭开。”兰若眼眸闪动着光芒,“试问,灿若星河的东方文化,《兰亭序》不是最亮的那一颗吗?”兰若双手合十相握,迎着光芒仰望着上空喃喃道“对《兰亭序》陪葬于昭陵的故事,我们日下部家族嗤之以鼻。这种狗苟蝇营的小家子气,绝非大唐的格局。”
“是啊,”冯思远慨然道,“以盛唐之气象,那绝美的诗意、旷世的包容、恣意洒脱的审美境界,毋庸置疑,那是我们中华民族最不可能毁掉兰亭序的朝代。”冯思远的嗓音在发颤。“大唐竖立的精神标杆,不知何时才能超越啊?”他情不自禁道。
隔着汗津津的T恤衫,冯思远悄悄捏住那枚“神龙”小印,用力揿在肚皮上。二字朱文历历在目,他感觉到了。用不着去故宫照着防爆玻璃后的那张法帖去比照,他百分百认定,嵌入他皮肤上的这二字篆体印文,与故宫法帖上的神龙半印一定完全严丝合缝、榫卯相契。
“这枚‘神龙’小印可算是实物铁证了吧?”冯思远陷入了迷思。此时,有两个人靠了过来,一左一右把冯思远夹在当中间。左手滚地雷唢呐李,右手那位不是别人,正是永远腰板儿直挺、眨着一对儿小眼儿的马建设。这位马大教授的手心中,死死握着那枚泥封,与唢呐李的那枚正是一对儿。
“原来是天溪会的日本朋友啊,难怪对中国书法有如此造诣呢。”顾警官对兰若赞叹道。兰若微笑着点点头。
张村长在心里嘀咕道,“这咋又冒出来个日本女人,住在谁家的?在派出所报备了没有?”
顾警官对兰若接着说道,“刚才您的一番解释,解开了我在翻阅金鸟案案宗时的一些疑惑。”顾警官将目光转向宇野治。“宇野治,你想用天溪会日下部鸣鹤先生的学术成果,去和山口组交换金阁寺的金鸟,对吗?”顾警官目光炯炯,毫无倦意。“只可惜,这中间出了叉子。山口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金鸟偷运出日本国,哪成想却被狡诈、贪财的高桥诳了去,而后又神差鬼使地落到了方浜路文物贩子的手中。对吧?”顾警官质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