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村长趔趄着爬起身,抢几步上前去,二话没说,照着头方目先长的屁股抬腿就是一脚,“油头粉面小白脸,一看就不是啥好东西。”
顾警官伸胳膊拦住张村长。“交出来吧?宇野治先生。”他弯下腰,在头方眼前张开一只巴掌说道。
“什么?”侧卧于地的头方目先长气喘吁吁的扬了扬头,马尾辫在脑后甩来甩去。静默了几分钟,他抬起头来说道,“是的,我是宇野治。”语气坚定,眼神却飘忽游离。“交出来什么?我研究加拿大一枝黄花对秦岭的侵害,有问题吗?告诉你们,我是堂堂正正日本京都大学的生物学教授,接受的是古根海姆基金的支助,并且,得到了贵国农林部的鼎力支持。”
“加拿大一枝黄花,”严小鱼附耳对兰若道,“是个霸王花,歪滴很哩。”
“歪滴很?”兰若眨眨眼,睫毛上下忽闪如一对儿蝴蝶。与兰若满脸的烂漫相反,折腾了一宿的秦湘憔悴不堪。他要凑上去,却被她使了个眼色儿拦下。
头方双手撑地,腰上一别劲儿,要站起身来,却被张村长单手当胸摁住,差点没把胸骨给压折。头方疼得直咧嘴。“我是西北农大的客座教授,你们可以到植保学院了解我的情况。”他嚷道。
“我们当然会去了解的。”顾警官说道。“可是,宇野治先生,你的目的恐怕不仅仅是什么一枝黄花这么简单吧?”
“当然,昨晚咱二人就闲聊过,我们宇野家的后人,生下来就和日寿金鱼血脉相连。经我的手培育出的兜巾型头瘤宇野兰寿,十六红、双葡萄眼、梳子背、娃娃脸,在去年的常陆会日寿大赛中……”
“可是,你难道不是入赘后才改姓宇野的吗?”顾警官打断了这个人日本人的东拉西扯。“而且,你夫人的娘家姓氏,与京都的养鱼世家宇野家,二者根本风马牛不相及,对不对?否则,你的岳父宇野宗佑能当上首相?谁不知宇野宗佑?日本最短命的首相,短短的69天就被轰下了台,不是吗?”
头方目先长一时间懵了,双眼睁得溜圆,脑后的马尾辫也蔫了。
“好家伙,这回咥了个实货儿,逮个大的。”张村长一双铁锹大手搓得哗哗直响。
“宇野先生,你写过一本《中山道收山宿》的书,对吧?这本书,难道也是兰寿养殖指南?”顾警官冷笑道,“或者是什么一枝花?”
宇野一声未响。
“你以写书为招牌,打着业余研究秦直道与日本中山道的联系的幌子,在我们咸阳的五陵原上探得了多少大秦国散轶的秘密?”
张村长早气得吹胡子瞪眼,他一声大吼道:“还不从实招来。”
宇野治眼一翻,“我做学问研究秦律,犯了贵国那一条王法?”
“你杀高桥也是做学问?”顾警官大声喝道。
张村长闻听此言,二话没说,只见他双肩一抖,照着宇野治探左手一个抓腕反缠,接着右手曲肘上抬,滚折住对方的小臂。几个动作一气呵成,简便实用。“捆了这家伙吧,顾警官?”张村长抬头问道。顾警官点点头,牛自发不知从哪里踅摸到一段脏兮兮的打包带塞了过来。
秦湘憋得双颊绯红,他一个大步跨过来,弯下腰将宇野治凝视了半响儿。“你杀了高桥?”他一把扭住对方的衬衣领,“就是你,你的声音我至死也忘不了,你难道不是下兵文段吗?”秦湘情绪激动,声调都变了。
头方目先长仰着脸,一脸的茫然。
“别装腔了,我的声音你听不出来?上海古籍书店,刘桑。我的名字你总在高桥嘴里听过吧?就你这个日本赤佬,害得我东躲西藏,成了杀人的嫌犯。”秦湘一把松开手,站起身来对顾警官说道,“杀高桥的凶手就是他,他叫下兵文段,是高桥坚笠的上司。”
“下兵文段?”顾警官看了眼被死死绑牢的头方冷笑道,“下鬓、吻端吧?入坑够深的呀,宇野治先生,起个化名也绕不出宇野家兰寿的话术圈子。”
顾阿小转脸问秦湘道,“你认识他?”
秦湘却摇摇头。“知道此人,但未曾谋面,只是常听高桥说起他这个上家。其实,我也早就轧出苗头,高桥有来头,绝非普通生意人。我方才说过,高桥察觉到有人在追杀他。他没对我明说,但他这个人,坏事就坏在嗜酒如命,天天喝得酩酊大醉,酒话不把门儿。最近他常念叨什么如果被害,凶手不是山口组,就是什么‘樱’社。其实,高桥出事的前几天,我心里就发毛。我真是懊恼,要是我提前警告高桥就好了,说不定他还能捡回一条小命呢。高桥这个人,开口闭口就喜欢聊什么物哀啦、侘寂啦,什么死亡的审美享受啦,时时标榜自己视死如归的超脱品质,其实呢满不是那么回事儿,他的胆子非常小非常小,真正是个典型的小日本。他给自己早已找了条后路。泰国南部有个叫什么丽贝的小岛,他经常提起,他想在那里隐居起来,终此一生。我本以为生意场上嘛,真真假假,东扯葫芦西扯瓢布撒迷魂阵,还不都是谈判桌上的小儿科,可真是没想到……”
天坑下,远近滴答的水声被静了音。几绺金黄的花序落下,像燕子在阳光中飞旋。可不是吗?秦岭栾树的盛花时节到了。喜鹊姑娘伸手捧住一条花序,一股淡淡的清香扑鼻而来。
秦湘双手紧抱着双肩接着说道:“我有个隐隐的感觉始终如鲠在喉:如果真有人追杀高桥坚笠,那杀手一定就是这个下兵文段。可高桥对此却浑然不觉,始终对他那个上家惟命是从。”秦湘干咳几声倒倒嗓子。“旁的不说,就说高桥出事的前一天晚上吧,他把我约到和平饭店的烹割料理喝酒,顺便商量第二天的交割事宜。几杯啤酒下肚,先敲定交易地点。按老规矩还是在新华路文苑村,高桥的租住屋,多好。那小区虽然是老破小,但毗邻徐家汇广场,也算是闹中取静之处,住户要么是上海交大的老师,要么是些高鼻子外国人,从来没人会轧七轧八、管东管西的,是个做大买卖的场子。可是,就在我们酒酣耳热之际,高桥突然接到下兵文段,喏,就是这个宇野治的电话,他下指令让高桥把交易地点改到我们古籍书店的三楼,还扯了一通什么大隐、小隐的淡话。我当时心里就打鼓,但为了做成这一单,也就没反对,毕竟这些年的一些小生意,为了图方便,在书店里交割也是常事儿。”
兰若把手伸进秦湘的臂弯里,与他另一只冰凉的手牢牢地握在一起。在张村长铁拳的威慑下,宇野治驯服如一只小狗。秦湘眼角的余光一溜,一个没堤防,正与另两道凶光隔空相撞。兰若仰脸巴望着他,他顿觉有了底气,挺起胸膛,开大嗓门儿。
“那天一早,看到高桥的穿着与我撞衫,我立刻觉得苗头不对。高桥大喇喇解释说是上家的要求,说这一招叫什么障眼法儿,简直是哈三话四,骗人的小把戏嘛。”
秦湘说的越快,呼吸就越急促。
“在书店三楼我的柜台外边,高桥又接到上家的电话,临时要求他改成现金交易。我虽然心里有气,为了生意,也只好去楼下让小马替我给银行柜台打个电话,预约一百张一万日元现钞。可是,谁料的到呀,等到再我回到三楼,也就一眨眼的功夫,高桥后脑勺已被开了瓢,真是惨不忍睹啊。糊里糊涂的,高桥就被人害了。”
秦湘定定神,接着说道:“我要说,从高桥手机话筒里传出的嗓音太特别了,怎么说呢?过耳不忘。那嗓音有一种奇怪的磁性,像女人的嗓音?却沉甸甸的。又好像外滩自鸣钟敲响时,硬生生被轧进了驳船的汽笛声,听筒都被振的嗡嗡作响。这么说吧,无论谁只要听过一遍,就好像一把刀子将那嗓音刻在了耳膜上,无论何时,耳朵一定会分辩出来的。”秦湘松开兰若的手指,指指宇野治,“他就是那个人,高桥的上家,绝不会错的。”
顾警官朝着张村长使了个眼色。作为基层干部,配合警方工作,张村长熟门熟路。他一哈腰,刻立马嚓将宇野治全身上下、里里外外搜了个底掉儿。他将一双簸箕般的大手向前一摊,只见沟壑纵横的掌心上,卧着一根乌亮的自来水钢笔,和一块叠成两个交叉小三角的白手绢,其它别无它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