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缓缓地醒来,见到了陌生的描花织金床幔,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他有些小心翼翼地坐了起来,侧脸便见着了窗边人。他一直知道村里头传着‘秋相公’是个妖怪,其中主要的论证点便是他不似真人的容貌与满头的白发。

不是没有见过老人白头,可村中老人的白发是一种枯燥的、弥漫着暮气的白,秋相公那一头白发却是生机勃勃,无论是否在阳光下都流淌着如水一般的华光,说是白发,不如说是银发更为妥当。他迷迷瞪瞪地看着秋相公,心想哪里有人能长得这么好看的?就算朝廷不让容貌异于常人者为官,但见了他总该是要破例一回的吧?

不不不,如果真的见着了秋相公,或许就不是秀才了,而是给个国师吧?

对,他就是觉得他这位师傅有点仙人的气质,他与他见过的那两位仙人从某种程度上很相似,可仔细一看又不是那么相似了。太简

秋意泊听着动静也没在意,刚好手里这本话本看到关键处呢,想着毕竟是小孩儿,睡了快接近十四个小时醒过来总会有点不清醒,等对方出声自己再放下书好了,结果这一章都看完了,还没听见小孩儿吭声,抬头一看发现那小孩儿盯着自己出神。

6。

以前他就没有这个待遇。

“怎么了?”秋意泊合起了书页:“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没、没有了。”李云倏地惊醒了过来,连忙收回了视线,他听秋意泊说:“也是我不好,菌子当中有一朵有毒,所幸我炒得烂熟,毒性也散了大半,对我来说没什么大碍,不想却毒到了你。”

李云立刻摇头道:“不不不,不怪师傅,这……这吃菌子哪里有不中毒的。”

他想起来了,他昏迷前是见了鬼了,那厨房里的锅碗瓢盆居然凭空自动——果然是吃了毒菌子的关系啊!他就说,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鬼呢?

不存在的!

哎等等……连仙人都存在,这世界上真的没有鬼吗?

李云暗中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让自己的注意力从这个令他毛骨悚然的设想上转移。秋意泊接着说:“李先生说了,你也无甚大碍,但最好还是歇息两日,这两日就算你调休吧。”

李云被没有听说过的词汇吸引了注意力:“师傅,什么叫做调休?”

秋意泊解释道:“今日是十月十二,你本该是在十月十六与十七日歇息两日,现在便将这两日挪到十二日与十三日,十六、十七则是照常上课。”

李云立刻就理解了,他小心翼翼地从床上爬了起来,想要拱手谢恩,秋意泊却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转身离去了。

李云看着已经变得空荡荡的罗汉床,有些失落的眨了眨眼,窗外一枝早开的梅花疏影横斜,随风犹颤,明明只是师傅离开了,屋子里好像都变得黯淡了起来。他下了床,到了罗汉床上,攀在窗口仰头看着那一枝梅花,窗杼上的青玉随着阳光流淌着温润的光,他看了许久才下了来,坐在了罗汉床上,有些愣怔的看着室内的摆设,总觉得似乎之前近两年的村庄生活都是一个梦。

仿佛推门出去时,便能见到满园的繁花盛开,顺着园子穿过九转回廊,往西边走便是爹爹的书房,往西南走便是娘亲的寝居,还有脚步轻盈穿梭在园子里的侍女仆人,笑着问一声‘小郎君安’。

并非富贵迷人眼,只是他太想念了,想念那个一切还没发生的家。

秋意泊这头则是回房看书去了,刚刚从李郎中那里回来,问他要了点话本子,一般而言,文学传世仅限于顶尖的那一波,可不是顶尖的那一波并不意味着不好看了,他的喜好比较恶俗,什么打脸爽文,升级流,要不就是干脆是□□,两千五百年过去了,朝代更替,有多少秋意泊没看过的?

之前李郎中还想推拒,但秋意泊凉凉地说反正早晚都要给他的,不如知情识趣一点主动给了,不然别怪他天天带着李云来找他玩儿。李郎中无语凝噎,但到底还是给他了。

不过秋意泊也没光摸鱼看了,该办的事情都已经办好了,比如厨房一类的地方加装了障眼法,免得让李云再看见又吓晕过去——洗碗是这辈子都不可能洗碗的,让他洗碗不如让他直接换新碗,这样全自动清洁的洗碗法宝他凭什么不用?

另外他还将整个二楼的权限给封闭了,不许李云上来,二楼是他主要生活区,炼器研究室、闭关室都在二楼,自他来了这里,仗着没人能进来又不少东西他都乱扔了,天知道有什么东西被他扔在了哪个犄角疙瘩里?他实在是懒得收拾,不如直接划分生活区,这样他也不用收拾了,生活起来也方便。

秋意泊又回想了一遍自己有没有遗漏的地方,见没有遗漏的地方就继续专心看话本后续,这一看便看到了深夜才将这几册都看完,正想着给自己整点夜宵,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他好像没给李云送晚饭?

要命。

他不吃是饿不死,李云可是要饿死的!

秋意泊用神识看了看,果然这小孩儿委屈巴巴地猫在床上,腹如雷鸣,饿得睡不着觉。他抹了一把脸,也不弄什么了,让法宝下了一碗面,顺手就提了过去。

李云正饿得睡不着,在村里虽然困苦,却确实没让他饿着,他睡了接近七个时辰,又挨到了现在,算起来也有整整十二个时辰没吃饭了,他虽然知道昨天见着的是吃了毒菌子的缘故,但山上夜深露重,他看着窗外摇曳的树影都觉得慌得很,更别说出门去找吃的了。

严格来说,是连床都不敢下。

他把被子四个角都紧紧地压在身下,仿佛这样就安全了一样。

忽地,房门被敲响了,在寂静地只能听见树木沙沙声的夜晚格外的突兀,李云下意识抖了一抖,他没有听见脚步声,也没有看见外面有烛光……虽然知道不是,但还是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村子里的传说。传说他师傅是会吃人的妖怪,他长得那么俊美就是用小娘子的精血沐浴,吃小孩儿的皮肉……村子里传得有鼻子有眼,如果不是他师傅的话,会不会是本来就有鬼怪吃人?

他、他不是要被吃了吧?

他要是现在死了,是不是会变成饿死鬼?早知道这样他就出门找吃的了,这样好歹是个饱死鬼!

爹!娘!孩儿不孝!看来家族血仇只能来世再报了!

秋意泊神识看到李云没睡着,他这才送饭来的,结果敲了半天没人开门,难道小孩儿在这短短一盏茶之内就睡着了?不会吧?他再用神识看了看,发现小孩儿在床上打哆嗦呢,不禁有些想笑,便出声道:“云儿,你睡了吗?”

此言一出,小孩儿没有欣喜若狂,反而把自己裹得更紧了,连头都塞进被子里了。

秋意泊失笑,但他很理解李云,他开了门,见床上李云缩得更是跟个包子一样,就把食盒放在了桌上,故意自言自语道:“难道是睡了?我还特意做了鸡汤面……”

他也没有再说什么,放下食盒走了——李云要真的饿得受不了了怎么都会吃,他也饿着呢,上楼吃火锅去喽!

今天还从李郎中那儿薅了点菌子干货,有一说一,扎根在这儿的和他这个半路出家的可真不一样,大家都不是(凡)人,李郎中那里又是上好的菌子干货又是上好的腊肉,他还看见了许多他送给村民的粮食,那菌子干货都是一朵朵挑过的,又干净又完整,还保证没毒。

反正李郎中又不吃饭,放着也是浪费,他薅点怎么了?

这一头李云嗅着香气扑鼻的鸡汤,正心动不已——那一定是师傅吧!一定不是妖怪吧?!他是不是可以吃饭了?!

突然他又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香味,那是哪怕还在家中时他也没有闻过的鲜香,也不知道是用什么东西熬制的,香得人都忍不住咽口水……这肯定是骗局!肯定是妖怪想骗他下床!

他是不会下去送死的!

朦朦胧胧之间李云就睡了过去,秋意泊一边怼着菌子火锅,没忍住又看了一本新书,这一看就是天亮,他打了个呵欠,本想就此睡觉,又嫌弃地闻了闻身上的味儿,决定还是去泡个澡吧——他管李云早上起来上早课他不在怎么办,他不在李云不会自己温习吗?

这都不会,还是别当他徒弟了。

他一手一撑,直接从二楼的露台跳了下去,一秒入水,直接进了温泉池——当初修房子就考虑到了这一点,在跳个二三楼不会死也不会骨折更不会受其他伤的情况下,这真的很方便。

其实他的屋子里也有浴桶,但浴桶哪有现成的温泉来的惬意方便?

结果刚下去,他就和站在窗边上的李云对视了一眼。

李云半张着嘴巴,呆呆地看着他,许久才结结巴巴地说:“……师、师傅!”

秋意泊含笑颔首:“早。”

干,他就说刚刚怎么总是觉得有什么忘记了,原来是在这儿!李云的窗户刚好是对着温泉池的!温泉池他没设禁制!

啪的一下,窗户就被推得更开了,李云连忙道:“师傅,你怎么从上面跌下来了?!你没事吧?!”

秋意泊只能含泪默认,道:“无碍,池水很深。”

李云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秋意泊含恨将湿漉漉地长发向后捋去,都默认是摔下来的,总不能再悠悠哉哉地泡个澡吧?他问道:“云儿,你怎么起的这般早?”

李云又想起来自己衣冠不整,拱手道:“回师傅的话,徒儿习惯了。”

“哦。”秋意泊应了一声:“昨日我仿佛听见你还未睡,特意替你做了点夜宵,见你睡了也没有打扰你,现下应该还温着,你去吃了吧。”

李云想起了刚刚的事情,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心虚地应了一声:“……是。”

李云老老实实关了窗户,示意非礼勿视,秋意泊捏了捏鼻子,趁此机会赶紧给温泉池也下了个障眼法的禁制,这才长舒了一口气,但现在让他洗,他也洗不下去了,总算是在水里过了一遍,他给自己掐了个清尘咒,等回到了自个儿床上还气得干瞪眼——这都叫什么事儿啊?!啊?!

他真是欠了这小屁孩的!

秋意泊也没睡着,小憩了一会儿便到了差不多该上早课的时候了,等到收拾好去了一楼课堂,就见李云已经端端正正地坐着朗诵了,见他来了,连忙放下书本起身行礼,秋意泊示意免礼,自己则是在上首落座。

昨天已经摸过李云的底了,还算是不错,不必他从三字经开始从头教起,他好歹也是考过状元的人,虽然说这些年早已忘得差不多了,但温习一下四书五经教教李云是足够了,也不纠结,先带着小孩儿通读今日课文,然后讲经释义,很快一个时辰就过去了,秋意泊放了一刻钟的歇息,自己也喝口茶润润嗓子。

很久没一连串说这么多话了。

他想看看李云在干什么,结果神识一扫,这小孩儿又跑到厨房去了,还是去烧热水的,估计是想泡茶。秋意泊趁着他不在,拿出了纳戒里泥炉茶壶,给自己滚上了。等小孩儿提着茶水回来,见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师傅身边的小泥炉,人又傻了。

——他记得刚刚还没有啊!这泥炉是哪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