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余晖散落,繁华大街上,密如林的商铺幡子迎风招展,行人川流不息。
“打半斤米醋…酱油打四两,还是三两吧。”
一家杂食铺内,清瘦的中年男子将瓶子递给伙计,从荷包里捡出十几枚铜钱放到柜台上。
掌柜见状笑道:“李经大人,你怎么说也是当朝命官,兵部的六品员外郎,怎么连几两酱油都舍不得多打?”
李经笑笑,没有多言,朝廷如今力主议和,他们这些主战官员都暗中被打压,俸禄已经有几个月没发了。
“让开!”
突然,长街外行人慌忙退避,一顶红衣轿子在众仆役的簇拥下,快速往北抬去。
掌柜轻咦一声,“那领头的,不是秦相府上的大管家么?着急忙慌的,看来是要去接贵客啊!”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秦府里的仆人,临安城内的百姓都不面生,平常碰见,都要让其三分。
李经接过瓶子,望着轿子行过,柔和的神色严肃下来。
他正要离开,手心微沉,笑道:“掌柜的,酱油打多了。”
“唉,李大人啊!”掌柜叹口气,“令兄李纲李宰相,那是人人都敬佩的大忠臣!岳少保等人,谁没受过他的提携?
你继承了令兄遗愿,力主抗金,但备受排挤……我们这些做街坊的,没别的本事,但几两酱油、几斗米还是能帮衬上的。”
李经神色动容,微微躬身,“多谢了。”
他提着两个瓶子走出商铺,逆着夕阳往前走。
照在他眼里的光芒虽然炽烈,却并不刺目。
他心道,在离开前,自己应该也这样燃烧一次。
等李经回到位于偏僻巷子的府宅时,天已经黑下来了。
“大人,我来拿。”
一名书童迎着他走了过来。
“执砚,几位大人都邀请到了?”
“都通报到了,半个时辰后来咱府上。”
李经点点头,回府后,他来到清冷、幽暗的书房,独坐等待着。
不知过了多久,一点幽幽烛火忽然飘了进来。
他抬头看去,火光照亮一张清秀的妇人面孔。
“夫人!”
李经陡然站起,神情紧张僵硬。
“我不是让你走了吗?你为何又要回来!”
妇人将烛台放到书桌上,平静看着他。
“快三十年的夫妻,你突然让我走,我又怎能放心离去?说,为什么让我走?”
李经颓然坐下,满脸痛苦。
“你若不说,我永远留在这里。”
李经沉默了片刻,长叹道:“夫人,你还记得,我同你说过的那个敌人吗?”
“记得,你说过,他是你今生的宿敌,但你却从不告诉我他是谁。”
“那我现在告诉你,他,是当今的金朝国师。”
妇人眉头一蹙,金朝国师地位何其尊崇,而她丈夫只是一六品官,两人怎能扯上关系?
但她知道自己的丈夫为人刚直,从不打妄语,这时没有出声质疑,而是静等下文。
“虽然我二人素未谋面,但我清楚,他就是我此生必须面对的敌手!
他负责协助金国覆灭我大宋,而我的任务,则是辅佐宋庭收复故土。
我这几十年兢兢业业,力求主战之心从未磨灭,我自认为有所成就。
可我错了,此人的心智跟手腕都远超于我,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他一夜现世,便覆灭了我与同僚苦心经营数十年的大好局势!
今时今日,我已一败涂地……为今之计,唯有破釜沉舟。
我本是天涯过客,却贪恋此世温柔,已误了夫人一生。
现在,不想再牵连夫人,还请夫人速速离去,隐姓埋名,度过此生。”
“夫君,你刚才讲的话,我有一多半听不明白。但我清楚,你要去做一件大事,有性命之忧。”
“对。”
“好,我不拖累你。”
妇人重重颔首。
“几位大人到了。”
书童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李经平复一下情绪,起身道:“夫人,我先去见客。”
李宅,简陋的客厅内,三位穿深衣的士大夫正端坐。
按年龄排序,分别是参知政事李光、宰相赵鼎,和枢密院编修胡铨。
这三人皆是当世名臣,宋庭内力求主战的核心人物,在身份上同李经并不对等。
之所以屈尊来此会面,其一,是因为李经之兄李纲宰相,曾是主战大臣的领袖。
其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李经虽然名声不显,却屡次施展手段,化解降临在主战派身上的危机。
就比如说他们三个,在与秦桧等人的斗法中,有几次就要被贬谪出临安,都蒙李经相救,得以留在权力中心。
所以在私下商谈国事时,众人便有意无意地推他为主。
“三位大人,久等了。”
李经拱手进入客厅,此时一扫落寞,面带微笑。
三人同时起身相迎,“李大人。”
四人没多客套,分别落座。
赵鼎直入主题,“李大人,今夜邀我三人过来,所为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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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经没正面回答,而是反问:“请问三位大人,对今后抗金的前景都作何观望?”
闻言,三人不禁面露喜色,胡铨拱手道:“前几日还是一片灰暗,可眼下已拨开云雾,得见天明。万俟卨在淮河的一番动作,这几日在朝内吵得沸沸扬扬。秦桧等人不敢再提议和一事,都怕背上卖国求荣,坑害忠良的骂名。”
李光颔首,“虽然陛下还未明确表态,但绝不会放任此事不管。依我看,厉兵秣马,兴兵北伐就在来日。”
“所以,三位大人都持乐观态度?”
三人默然,表示认同。
“非也…今时今日,实乃灭顶之灾的前兆!”
李经一语,令众人骇然失色。
赵鼎凝眉道:“李大人何出此言?”
李经无奈叹气,“万俟卨是钦差,代表的是陛下的脸面,这次他在岳家军中出糗,无论背后有何原因,无疑都让陛下蒙上了奇耻大辱。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就算陛下是想要杀他们,又如何?张宪等人虽然机警,却没看明白这一点。他们现在携民逼迫朝廷,与造反何异?
即使陛下现在会妥协,但等事情稍有缓和,将是更为猛烈的报复!诸君谨记,攘外必先安内…陛下此前颠沛流离,屡屡命悬一线,心思较之常人更重!
岳、韩等将军只是尽忠职守,便已让他心生忌惮,想要设计铲除。而如今面对张宪等人的作为,陛下又岂能善罢甘休!”
李经一席话,令三人惊出一身冷汗。
他们不是没想到这一点,但想到有万俟卨这个背锅的,便将后果看淡了不少。
还有一点李经没说,那就是金朝国师在宋庭中培养的关系网盘根错节,已成气候。
一个赵构,再加上那些身居高位的重臣,他们万万抵抗不了。
“是我等短视了。”赵鼎沉声道:“李大人可有破局之法?”
“破局……”李经直视前方,掷地有声,“如今寻常之法已无力回天,唯有舍命一搏,不破不立!”
三人一同站了起来,拱手道:“李大人请直言相告,若真能力挽天倾,我等愿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李经起身还礼,“此事还要仔细筹划一番,但无论事成与否,都请三位大人继续奋斗,力求收复失地……眼下,就是我大宋最后的机会,若把握不住,今后将永禁于江南!”
四人目光交错,心中所想尽在不言之中。
“保重。”
四人同时作揖,就此离去。
李经在门外目送三人远走后,回到书房,妻子不在。
他又来到了卧室,看到一条白绫从屋梁坠下,他的妻子已经自缢,变成了冷冰冰的尸体。
李经砰一声摔坐在地上,然后起身将妻子放下来,手忙脚乱拿出许多丹药喂她,却无力回天。
他睁大眼睛,张大嘴,无声地哭嚎了小半个时辰,最后取出一把匕首,来到院子里,目光呆滞。
月夜之下,他蹲在地上,开始磨刀。
不破不立!
刺啷!
不破不立!
刺啷!
……
临安,北关,守城士兵已经驱散了百姓,准备关闭城门。
凉棚下,陈厌四人分别背靠着桌子一边,打起了瞌睡。
军官与众士卒在守在他们身旁,皱眉打量,窃窃私语。
“将军,这四个不会是过来蒙事的吧?”
“是啊……老七现在还没回来,难道已经被相府的人打死了?”
军官虽面容风平浪静,但心下同样烦躁,暗道自己行事莽撞。
倘若这四个真是打着秦桧等人的旗号招摇撞骗,他没问清缘由便派人贸然打搅相府,罪过同样不轻!
“把他们绑……”
“北边的客人现在何处?”
高昂的声调一响,陈厌四人睁开了双眼。
陈厌往旁边一瞧,二三十人簇着轿子,在一名老仆的带领下,大摇大摆从城内行出,无人敢拦。
去通信的士卒跟在一旁,这时忙跑过来,单膝在军官面前跪下,“启禀将军,相国府来人了。”
这倒不用他提醒,军官一眼就认出那老者乃是相府大管家,立刻迎上前,“三老爷……”
“嗯。”秦三冷冷摆手将他拨到一旁,走到陈厌身旁,躬身问:“四位便是北方来客?”
“不错,你是?”
“相府老奴而已。”秦三愈发恭敬,“我家大人有请,还望上轿前往府中一叙。”
陈厌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我们是粗人,坐不惯轿子,骑马就是,尔等在前面带路吧。”
秦三在相府侍奉多年,什么样的王公贵族没见过,自感双眼毒辣,看人极准。
可饶是如此,陈厌的言谈举止仍是让他把不出脉络。
又想起秦桧的忠告,不敢有所怠慢,微笑道:“诸位自便。”
四人随即跨上战马,昂首挺胸,径直行入临安城。
秦三众仆鞍前马后,一丝不苟。
北关众军士见状呆若木鸡,身躯战若筛糠。
他们可从未见过秦府的人如此低三下四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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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间心中叫苦不迭,不停揣测陈厌等人的身份。
临安城内,陈厌四人按辔徐行,秦三等人气喘吁吁在身后跟随。
围在货郎身旁的孩童、乘坐小舟于内河采莲的少女、客栈内饮酒的豪客……所有行人见状都为之侧目。
环顾众人惊异神情,苏无愁感叹道:“大哥,你瞧,所有人都在看我们?我们现在好威风啊,就像是凯旋的将军!”
冯善水大笑,“傻小子,咱们难道不是得胜还朝?”
刘三娣脸色通红,“咱们跟着十夫长沾光了。”
陈厌一番环顾,心中泰然自若。
这是他们应得的,虽然气氛不太对。
“走!”
他一声高喝,妖马加快了速度,三人目光交错,立刻跟上。
“几位!等等我们啊!”
秦三高呼一声,招呼众人抬着轿子急忙往前奔行。
四人策马,放声大笑,河灯摇曳,来往之人无不避让。
今日也做纨绔子,一夜看尽临安花!
……
将秦家众仆溜了七八里,陈厌等人才放慢速度。
待秦三等人跟上,在他们的带领下,进入了秦相府。
府内,秦三喉咙发甜,大喘了一阵,才扶腰站直。
“四位先…请先,先在客厅等候,在下去请…请相国大人……”
“有劳了。”
陈厌拱手,同冯善水等人入了装潢素雅的厅堂。
刚落座,七八名少女端着精致糕点、时令鲜果,从梅花屏风后绕出,笑吟吟摆上,站于一旁侍奉。
陈厌不客气,肚子正饿,不管什么通通囫囵塞进嘴里,放肆大嚼。
众少女过往接待的都是儒雅之士,何时见过如此豪放吃相,抬眼悄悄看,又好奇又好笑。
一声稍显沧桑的问询忽然在门外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