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祷,训练,用餐,祈祷,训练,用餐……
在车辙般咕噜周而复始转着的枯燥生活中,小绵羊最喜欢的是在家族的庭院中休息。
哈萨尔矿城是黄色的。
街道是土黄色的泥砖,从矿坑中走出的哈哈大笑着的矮人们身上沾着土黄色的泥,看他们啪嗒啪嗒走上街道,灰和泥引出大大小小的鞋印,就不难理解这座城给人的感觉。
米果酿是黄色的,过节时小伙子们小姑娘们往自己赤裸上身抹上的迷彩也是黄色的。
小绵羊不讨厌黄色,只是在红黄蓝中他更喜欢绿色。
训练场旁的庭院是绿色的。
像与墙外的尘土气完全隔绝一般,这儿甚至几乎没有一点黄色。
各式各样的植株是娇嫩得要淌出水般的亮绿色,蔷薇花红白相间,人造小溪清澈透明,映着天空微微泛蓝。
庭院正中有一只眼睛。亮银色,在正午的阳光下闪着夺目的光芒。
独角鹿家的人常来这个雕像面前祈祷,小绵羊问过他们,这个令他毛骨悚然的、不论什么角度总能感觉它在盯着自己的三角形雕石中的非人眼睛,到底有什么祈祷的价值。
他们回答,等你长大了,遇到凭自己的力量也无可挽回之事的时候,自然会乞求神明的声音。
他还真不想长大。
小绵羊开始脱护具,练习用的护具比作战、竞技的护具要差了许多,但该有的部件是几乎没少。他熟练地脱去肩甲、手铠、胸铠、内锁甲衣……直到整个上身赤裸。他将它们随意丢在草地上,感觉身上心上的负重都宽松了许多,才在长椅上横躺下来。
即使练习用的是木剑,家主和教头们仍然极度担心他们的安危,勒令他们必须着甲——据说前几届甚至还穿的是正统全套甲胄。
真是累死个人,穿这么厚实,不说举剑战斗,就是举着一根头发丝,他也撑不了几分钟。
“又在这里偷懒?小绵羊少爷。”一个他很熟悉的声音在朝他笑。
最开始,小绵羊是对他的蔑称,他的剑就如绵羊的叫声般软绵绵的,不说他的哥哥姐姐,就连弟弟妹妹们刷剑的姿势都比他像样许多。他也曾为之生气过,私下找教头提升训练量,但只有进食量稍有变化,他的肌肉,他的体型,他的力气,都没有什么变化。
他索性大大方方承认了这个外号,事到如今,他也不觉得这是什么蔑称了。
小绵羊咯咯笑着,没有反驳。
来者倚靠在他躺着的长椅背上,对方比他高大许多,一只手就能把他抛到天上去。对方身上穿的可不是他这种廉价的练习货,而是正式的亮白色铠甲。
“布莱顿哥哥,听说你拿到了参赛资格?”
小绵羊朝他问。
“嗯。”对方平静地微笑着,稍稍点头。
“酷……”
小绵羊真心称赞。
布姆赞全国比武——基本上称得上国内战士、武者能拿得到的最高荣誉,冠军可受封爵位,可加入王国的近卫军,能获得“王国骑士”的至高头衔,由国王亲自授勋。
只有各地最骁勇善战的几名战士能获得参赛资格,光是能参加这五年一度的大赛,都是莫高的荣誉了。
“我也许不能再教您剑术了。”布莱顿垂下眼帘,向他轻声说。
小绵羊当初就是与布莱顿在这庭院认识的,还没对方膝盖高的他不知怎么了就吵闹着要向这外姓门客学习剑术,气得教头大发雷霆,直到现在还叨叨他拙劣的技术就是跟外人学坏了来。
只有小绵羊知道个中原因。
布莱顿与其他人都不同——那些暮气沉沉的小大人被鞭子和胡萝卜催促着向前奔波,但小绵羊第一眼看见布莱顿,就看出来,对方眼睛里燃着火焰。布莱顿是自己在向前走,他行走的身姿简直就是前行的灵魂本身,在小绵羊的眼里,那身姿夺目无比。
这霍华德男爵家来的独子,通古斯大爆炸英雄的后裔,从南方而来,投奔独角鹿家,接受训练——那些同期生偶尔发出嗤笑,愚钝的木头,就是把剑磨锋利了,也只是任人宰割的鱼肉,独角鹿家有许多好手,这外姓小子一定会被揍得体无完肤。
小绵羊是先听了这些传言,才见的布莱顿·霍华德。那一瞬间,他甚至没反应过来这人就是传言的那位。
他嚷嚷着要向布莱顿学剑术,布莱顿明面上大声拒绝,私底下却陪他跑来这庭院“偷闲”。
“不能再教我剑术……”小绵羊瞪大了眼睛,“——你的意思是……近卫军长已经找你约谈过?他看上你了?我的天!”小绵羊弹坐起来,脸上满是震惊和喜悦,“我的天呐!我的天呐!布莱顿!!!这是真的吗?!”
布莱顿微笑的表情微微迟滞,他的眼睛向自己的左下角转去,过了小半秒,又笑起来,说道:“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吧。”
“我的天呐!!!”小绵羊的尖叫声像个大姑娘——他还没有变声,大声说笑的时候确实像个女孩,偶尔也有人拿这个来取笑他——他大笑着又叫又跳地与布莱顿相拥,完全没察觉到铠甲硌得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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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五年来,小绵羊多想大声和别人说,教头教的剑术狗屁不通,多想和别人说,他的布莱顿哥哥有多么多么强,有多么多么帅气——这一切的一切只因为布莱顿那个“霍华德”的姓氏就被掩盖了。
直到昨日——
布莱顿的剑一一击破独角鹿家的好手,那些笑容满溢的老贵族在看台上说着笑话,然后渐渐说不出话,最后笑不出来。
城邦会战的领奖台上,冠军位飘扬的是一面大家都没见过家族旗帜——是霍华德家的。
小绵羊本以为这已经是布莱顿带来的最大惊喜了,没想到今日还能听到更劲爆的。
“我真为你高兴!”小绵羊抹了抹笑出来的泪,声音都有些哑了,“可你就算进了近卫团,也能时不时回来呀,到时候我们再抽空练剑好不好?”
“小绵羊少爷哟,”布莱顿坐到他身边,将他搂过来,使劲揉了揉他的头发,“我终究是受了卡文迪许家的恩惠……抢了你们的参赛资格本就是大不义——你的老头子们可不喜欢我再跑回来。”
小绵羊“啊”了一声,后知后觉的忧愁才缠上他的脸庞。
“你早该担心担心你自己了。”布莱顿说,“每一年的各项比试,你都是倒数第一。”
小绵羊又咯咯笑起来:“我早放弃啦,我已经9岁了,还有不到一年就要参与受选……已经来不及了。这一届的好兄弟姐妹可多着呢,怎么都不会是我继承那个尊贵的头衔。”
“你倒是看得开,那可是远超什么‘全国冠军’的名号……你父母亲要是和你一样看得开就好了。这些年我可没少听他们埋汰你,说是给他们直系卡文迪许家丢脸。”
小绵羊听了只是摇头笑:“他们每年都会生一个弟弟妹妹,他们才不把希望放在我身上咧。”
屠龙勇士。
剑指天下所有威胁,荡平一切不公义和罪恶——
卡文迪许家五十多年来的孩子们,都是听着屠龙勇士们的故事长大的,那些威风凛凛的英雄故事像长在心口的蘑菇般随年月生长。
要问小绵羊想不想当一位屠龙勇士,他当然也是想的。预言的时期将近,他们这一届是这么多年来最有希望的一届。
小绵羊也见了许多极有潜力的兄弟姐妹,比如沉默寡言的,总是戴着龙角头饰,不分昼夜练剑的二叔的儿子,小绵羊的大堂哥,比如总是挂着一幅迷人的笑,让所有人愿意为她付出刀剑和鲜血,天生具有领导魅力的三叔的闺女,小绵羊的二堂姐……他们总是包揽了每年评核的一二名,大堂哥夺首的次数要多一些。
他们这一届共有十三人,除了这两位最有可能的,还有许多能人,比如八岁就把守卫打得嗷嗷直叫的,比如七岁就能潜入酒窖偷喝小绵羊父亲珍藏的美酒的……
他们十三人有十二个了不起的外号,只有小绵羊一个人冠着一个蔑称。
“啊!少爷您在这!”
庭院里又跑来两个小孩子,他们同布莱顿一样是外姓子弟,独角鹿家也会给他们的盟友安排训练,“独人屠不得龙”,正如独角鹿家将他们的子弟当作屠龙勇士予以严苛训练一样,这些外姓子弟大多被当作支援屠龙勇士的“伙伴”而予以训练。
这两个孩子是和小绵羊玩得最来的几个之二,他们中的一个梦想能当吟游诗人,弹得一手好琴,一个梦想着能当牧师,路上见到形状合适的石头,就找树枝绑起来,当钉头锤耍。
“看起来超过休息时间了。”布莱顿大笑起来。
“……糟糕……”
小绵羊的声音有些颤抖。
——
“看来也不是这一届啊……”
看台上的叹息声此起彼伏,让他想起来年初艺人表演的扇子舞,那时卡文迪许家上下洋溢着快活的空气,扇浪精巧地此起彼伏,衬着贵族老爷们少见的粗鲁的大笑声。
即使前些日子南方港口刚爆发了和罗斯柴尔德家族的冲突,即使才死了许多骑士,直到受选大会开始前不久,这整个会场都还快活地笑着。
他被安排在最后一个登上受选台,在他上台前,看台上的看客们眼中早就失了光芒。
小绵羊不再去看那些人,每年他们总会失望一次,这只不过是反差最大的一次罢了。
小绵羊没什么兴致,把奶妈和教头吩咐的登台礼仪抛得一干二净,他快步跑上台去,匆匆在硕大石板上手印槽里按了一下,果然没什么反应,便快活地转身离去,脸上甚至还挂着咯咯的笑容。
他快活得脚下生风,今日过后,训练就不再是强迫式的,有追求有抱负的,可以继续训练,像他这种有自知之明的,可以学些文化知识,辅佐他们有能力的兄弟——
就在他快要走下受试台的时候,万千道目光忽然向他刺来。
“龙屠者”,他的大堂哥,头饰被他抓在手中,脸上满是泪痕,七年来,小绵羊是第一次见他在人前落泪。他此时止了哭声,神情愕然,目光向小绵羊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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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挥旗者”,他的二堂姐,本来哭得梨花带雨,她的追随者们围着她好声宽慰,七年来,小绵羊是第一次见她低下头颅。她此时落了手帕,表情木讷,目光向小绵羊刺来。
……
愤怒,不解,不甘,嫉妒,难以接受……小绵羊忽然感觉到了许多视线,不管他的眼睛逃向何方,总能看到许多道视线,连他几个玩的好的玩伴,此刻眼中也闪着恐惧的神色。
整个会场站了起来,万千目光刺向他,无声的庞大压力骤然降临在小绵羊的身上,他硬生生止住脚步,感到血液都要凝滞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直到从他背后传来的光芒晃了他的眼。
小绵羊回过头,那面纯灰黑的高大石板,那面集合了青杜鹃和独角鹿家许多法师毕生心血的,纯色的石板,如今亮起了光芒。
如许多卡文迪许家人一样,小绵羊也从未见过这石板亮起来的样貌,一度以为它不过是个垃圾货……
那面石板上亮起了一棵树,从那个凹槽开始,往上延出枝干,生出花朵,引来鸟,唱出鸣啼,往下生出根须,深扎大地,伸出石板本身,探到台上,受试台的坚硬砖面莫名裂开,就像真有根须扎到了石里……
小绵羊害怕起来,吸气总感觉没能将空气送入肺里,他无助地在整个会场寻找熟悉的身影,直到礼服被汗浸透,他也没在会场里找到那个熟悉的人。
他这才想起来,是他催促布莱顿早点离开,免得赶不上全国大会,是他和布莱顿说不用看受试结果,让布莱顿宽心……
“屠龙勇士……屠龙勇士!屠龙勇士!!!”
不知是谁带头喊了起来,震耳欲聋的呼喊声,夹杂着让人发狂的氛围,响彻了整个哈萨尔矿城。
小绵羊在盛大的欢呼声中窒息,高台上散着璀璨光芒的石板随台砖的崩塌落向地面,以那轰隆巨响为号,他的父亲母亲,他的奶妈,他的守卫,他的……
整个世界向他倾倒而来。
——
他不再享有庭院独处的时光,甚至不再享有小绵羊的名号,他的名字如今变得很夸张,比国王的都要尊贵。
翠绿庭院里,他和布莱顿常坐的长椅上坐了他人,也是个外姓子弟,那人用历史教本当枕,脱了鞋,脚搭在扶手上,正在睡觉。
他只是朝那边瞥了一眼,正要换别处休息,可他的吟游诗人朋友快步上前拍醒了那人,叫道:“请你去别的地方休息,这里是这位大人钟爱的地方。”
他没来得及制止。
那人身躯一抖,跳起来,长松了口气:“嗨……吓我一跳,还以为是教头呢。”
他听了,不由得咯咯笑起来,他想起不久前,也还被教头呵斥得狗血淋头。但他的牧师朋友很快拉着他的手说:“大人,这样笑有失体统。”
那人似乎这才注意到他这边,看见他身边魁梧的护卫,缩了缩脖子,连忙翻身抱着书想跑。
“等等,请别走,是我们不好,打扰了你的休息。”小绵羊连忙拉住他劝慰道,然后又对守卫说,“你们站远一点放哨——你们该不会觉得我打不过比我小几岁的孩子吧?”
“不敢……听令!阁下!”
守卫站远了些……牢牢把控着庭院角落。
“你可以叫我小绵羊。”他笑着对那人打招呼,引来两位朋友的眉头紧锁。“阁下!”他们大呼,却也不敢违背他的意愿。
“你的护卫可比你的名号吓人多咧,你肯定是卡文迪许家的人吧。”那人后怕地扶着胸口,“抹布,我叫抹布。”
他不由得又笑起来:“你的名号也不咋样。”
“可不是嘛。要不是听说屠龙勇士已经定了,管教松了许多,我可不来这里。”抹布掸了掸书上的灰尘,打了个哈欠。
是《龙的历史》。记载了几片大陆发生过的龙乱,整本书的历史横跨了七八千年,一直记载到四十年前的通古斯大爆炸。人类的谋略、智慧、野心、美好愿望,在这些毫不讲理的怪物威胁下不值一提,它们扇着翅膀从天空落下,两国血恨交织的灭国战争便迎来血的终结。
“我也听说过这个——我是说,枕着书睡觉,梦里也许能梦见知识。”他说着,对方和他笑起来。
笑毕,抹布摇了摇头:“我可不是为了这个才拿它当枕头的。这本书除了当枕头舒服以外,简直一无是处。”
小绵羊脸上的笑顿时敛住。
话音未落,小绵羊就发现两位好友的脸都已经骤然变色,他们将手放在木剑柄上,身体绷紧,抿着嘴唇。
《龙的历史》是一本血与泪的史诗,他们从小读到大,看人在龙的面前是多么耻辱般的弱小,在书中挖掘龙的弱点和杀死它们的方法……
听对方侮辱这本书,没有哪个为书中故事悲恸过的孩子能不升起怒火。小绵羊也是如此。
“这样说不对吧?”这是个问句,他希望对方能收回前言。
“你见过龙么?我见过。”抹布神秘兮兮地说,“不仅见过,我还摸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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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能。”
小绵羊连连摇头。
布姆赞的龙,除了四十年前带来数万死亡的红龙,就只有盘踞在南方的那头大恶龙。卡文迪许家往来宾客,都说那是只睚眦必报的可怕存在。
“去,不信我啊。”抹布从怀中摸出一个匣子,打开,里面是一枚暗红色的龙鳞,比小绵羊的巴掌还大许多。
两个伙伴的眼睛都看得直了。他们从未见过真正的龙,连龙鳞也只在绘本里见过,凭他们的眼力也看不出真假,只是小绵羊随身带着的匕首连一丁点划痕都刮不出,这才让三人信了。
“这龙鳞可是他亲手给我的。”抹布说,“龙要是真那么凶恶,怎么可能让我活着离开?可事实上,我们聊了很久。”
抹布开始讲南方那头红龙,扎卡里,给他讲过的一些故事,小绵羊听得出来,抹布也并没有完全记下,许多细节经过了他自己的加工,尽管如此,还是听得小绵羊时不时笑出声来。
“龙并不都是恶的。”抹布最后说,“与龙相关的好童话故事也不少……就是不知怎么了,哈萨尔城就是见不着——”
“乔纳森大人,该回去训练了。”吟游诗人好友终于听不下去,开口说出了他的名字。
抹布的脸瞬间变得毫无血色。
看了他的变化,小绵羊只好点点头,站起来,转身离去。
“大人,今天的事可千万不能和老爷他们说,千万千万,您一定要记住了。”
他们走远一些,守卫还没跟上来前,吟游诗人好友在他耳边说。
“这是为何?”小绵羊眨着眼睛向他看去。
这位好友一脸苦涩,看向牧师好友,那位好友也是一脸复杂,他们两人细语片刻,最终只是说:“少爷,说出去会让您受罚的。”
“我又不怕受罚——我受过的罚还少么?”
他银铃般的笑声响起,迈出大无畏的步伐。
“哎……少爷,您会明白的……我们倒是不打紧……哎……”
两人看着他离去的身姿,长长叹了口气。
——
他还是和父母说了。
他一向藏不住东西,更别说那天晚上父母的神情十分严肃,整个晚饭如同审讯一般……小绵羊努力过,但被几番追问还是忍不住吞吞吐吐地说了出来……意外的是,并没有什么呵责。
什么嘛,他们也是会错的啊。
他不由得想。他拿这事去和他俩炫耀的时候,他俩倒是满面愁容。
“笑一个嘛!”他带头朝他俩笑,终于是把他们也逗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