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
有时船只往来,来匆匆,去匆匆,唠叨几句,转身不留痕。
天上下着小雨,母亲牵着孩子的手在街上跑,鞋子落在浅浅的水洼上,大的鞋子溅起的水花就大些,小的鞋子溅起的水花就小些。
即使用名为“亲子”的桥梁连接,孤岛也还是孤岛。假以时日,锈迹爬上桥梁,它自会断掉。有时为了避免被牵连,是孤岛的一侧主动将桥推进海里。
她生在海边,没见过岛,也没见过桥。
自出生起便是孤岛一座——也许以后也会一直持续下去。她不由得想,从罩衫下伸出手,雨落在手上,沁人心脾的凉。
是入冬的信号。
有的孤岛堆满金银珠宝,建满高楼大厦,玛瑙、水晶比天上的繁星更晃眼,藏驻的食物能喂饱四五头巨龙,
但更多的孤岛,凑不齐四面完整的墙壁,没有一点庇寒用具。每到冬季,便有无数孤岛沉入海中,也有许多孤岛染上血痕。
……可也有这么一些孤岛,既没有度过冬季的能力,也翘首期盼着春天的到来。
她自认不是那种期待春天的人,春夏秋冬,只是景色不一,倒也一样的无聊,无趣,没什么盼头。
但她从来没这么说出口,院里有许多期待春天的孩子,神父会带他们去踏青,听初春的鸟鸣,看郁金香花开……只是每年都会有孩子没能挺过来。
“——买些报纸吧,先生。”她扯开嗓子喊,生涩的嗓子发出的轻柔呼唤,融化进街道的雨中,静静地消泯。
也有人朝她看来。举着羊皮卷的,抬着手的,替人打着伞的,许多眼睛匆匆朝她一瞥,活像见了非法渔船后,岛上哨塔扫过来的灯光。
不管他们眼中流露出的是怜悯也好,同情也好,厌恶也罢,只要她的手没有不识好歹地搭上他们自认整洁的衣服——只要这艘非法渔船不靠上它的岸,它们就不会做出反应。
用眼睛去看,他们是那么近,但中间却隔着深邃的,可怕的,能把人活活吞没的深海。
“给我来几份。”
一只小手抽走了一大半的报纸。他身后的人抽走了剩下的那些。
有时船只会送来温馨的使者——但基本只出现在书里。
有时船只送来的是手持弯刀或大斧,头戴牛角帽的恶匪。
贾斯珀毫无疑问是后者。
报纸从他优雅的手中洒下,纸铺在潮湿肮脏的水面上,很快就阅读不了。
“怎么,小山雀,现在想好好工作?非人的奸细。”贾斯珀嘴角嘲弄地勾起,右脚缓慢地踩给纸张踩上脚印。
“罗斯柴尔德家很会养狗。说的不错,你笑得和你家门前的哈士奇一模一样。”她阐述事实。
“……婊子……把她带走。”
只是一街相隔的守卫倚着长戟睡着了。半小时前,他还从街头走到巷尾,用洁白的高尚的手甲敲响商户的门扉,小贩的桌面,收取保护费。
他甚至不敢躲起来睡,他要时刻注意督查的声音。
小山雀轻轻叹了口气,将兜帽再往下拉些。
纵使火光滔天,饿殍遍野,无非就是一地之灾,没有人会为她——一个异类——出头。
她早该知道,也早知道。
——
教会的后室,忏悔室外点着蜡烛。
这是有人值守的信号。
分明是微弱又冰冷的烛火,却让她打心底里暖起来。
她合上教堂后门,花了许久时间整理好衣服——幸好没破,动手的时候,她格外担心这个。有些淤伤不要紧,甚至有些裂伤都还好,但不破洞的衣服可不剩几件了。
她轻手轻脚打开忏悔室的后门,走进去。
“噢……神父……我要向您忏悔……在决斗场上,我侥幸赢了那一线优势——我忽然想,我这一剑也许能封入他的喉,叫他永远闭嘴,叫他的未婚妻与她的家族择些别的选择……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确实刺了下去。噢……神父,我现如今梦里全是他的盔甲、那染血的、发出铿锵声的铠甲向我走来——我该如何是好?”
忏悔室外有人“诚心”祷告。
她听出来,是希基亚拉尼··罗斯柴尔德,少见的长音节名,但就是因为少见,她才恰好记住——这名是“仰望天堂”的意思。
神父——这里的神父给他开解起来,无非就是些开导的话。
沟通的过程,就是把桥伸向对方的过程,只有一方愿意听,一方愿意讲,才能称得上是“沟通”。
来到教堂的,自是希望赎罪的,桥已伸来一大半,只要神父愿意稍微搭把手,就能成立——换句话说,就算那人来的不是教会,而是什么酒肉派对,也不会有多大的差别。
最近精明的人越来越多,苦日子会把人逼得精明——精明的人是教会的敌人。
据说七神很久以前展露过神迹——但那毕竟太过久远,越来越多聪明人开始把金币留在自己手里,换件衣服,换块面包,而不是去倾听虚无缥缈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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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父,真是太谢谢您,我明白应该怎么做了,实在是感谢您,我会捐些香火钱。感谢太阳之神。”
访客说。
要是去街上布道的时候,那些人也是这种蠢蛋——官方的叫法,是虔诚者——那该有多好。
更小些的时候,她同神父说这些话,被打了一顿。
“神父,我工作挣了些钱,请你……”她对神父开口。
“伸手。”神父回过身,刚刚还柔和的表情变得冷峻。
她放下手上的十来枚银币,伸出手。
她知道会发生什么,一如既往,
教训分为教和训两个方向,神父会教他们什么是正确的,并要求他们这么做。如果做不到,就要挨训,无论是他们,还是他自己。
神父的表情和用词很精确,从不给人误会的余地。
“说!向太阳之神忏悔!”
神父每打一下,便说一句话。
“……向太阳之神忏悔……”
她疼得身子一抖,但还没有缩回手。
“说!你不应行盗窃之事!”
“……我不应行盗窃之事。”
她口中机械地重复着神父的话,眼睛还是忍不住向那几枚银币瞅去。
报亭的年轻店主使劲揉着眉头,一边说着以后不要来了的话,一边叹气,又一边偷偷给她加了几枚银币。
贾斯珀在很远的地方朝她挤眉弄眼。
打赢了架,也只有惩罚。这世界就是这么不讲理。
神父不会知道这几个银币是干净的钱,因为她不会说出口。
每个人毕竟都是孤岛,没有信使,没有桥梁,谁也不会理解别人。不是神父的错,是她一遍又一遍将桥梁推翻,一次又一次驱赶走信使。
神父完全没有做错什么。
她的确偷了钱,虽然是两码事,但她确实偷了贾斯珀的钱,的确是她辜负了神父的期待和信任。
“说!今后再不会犯!”
“——我做不到。”她回答,“我做不到不再偷窃。”
她向神父说过,抛弃她吧,抛弃他们吧,种子不该拖累已长成的大树,寄生斛会抽干大树的血液,本应结出果实,本应为更多人庇阳去暑,这样的大树,会早早倒下——他承担了过多不该承担的职责,无用的职责。
神父说,他放不下。
和她不一样。她的孤岛只是一座荒岛,杂草丛生,空无一物,没有兔子小羊小鸡小狗,就只是荒芜的杂草,而神父的岛上散发着圣光,指引着虔诚者的朝拜——虽然是蠢蛋,但蠢蛋也该有蠢蛋的救世主啊。
她在教堂里,闭上眼,能看见的是许多艘小船,数不清的桥梁,向教堂伸来……
但她预想中更严苛的斥责并没有到来。
神父皱巴巴又干瘪的手轻轻握住了她的,口中祷言念出,她手上的伤,身上的伤都好了许多。
“为什么又犯了?你分明昨天才答应过。”神父口中叹出白雾,左手隔着兜帽揉着她的脑袋。
——
12月17日,小雨。
神父有一本小巧的日记本,红线和蓝线缠绕着打结束起来,严禁孩子们触摸翻看,他白天忙碌神职,夜里照顾孩子们,而深夜,在教堂外,记录这一日平静普通的经历,是神父的爱好。
寥寥几笔勾勒大小平常,云卷云舒,很符合神职人员的形象。
小山雀也喜欢深夜,喜欢洗浴后,躺在教堂屋顶上,可以不顾形象地大字躺,不罩上帽衫,荡着光脚丫,看看星空和海潮,自由摆弄游荡者把戏,或其它能自己一个人玩的玩意,享受独属于“真实的自己”的时间。
偶尔会看见神父在楼下记日记——他以前会点灯写笔记,后来到室外借免费的月光,再后来,连墨用不起,就用些不能吃的植物的汁水、用炭灰,整本日记五颜六色。
神父大抵是知道她在的,几次嘱咐她注意安全,但他大抵不知道,她能看得见他写的字。
她大概确实和别人不一样,感官比别人敏锐些,长而尖的耳朵听得见更远的东西,瞳孔是夜幕般的黑,她不知道伸手不见五指是什么感觉。
心怀鬼祟的人才怕黑夜,小山雀看着神父想。看,她和神父就不怕。
‘小山雀’……今天的神父写下的第一个词是她的名字,他当过冒险家,知道少许异域文化,他说她是精灵,有和人类不一样的风俗,比如小名——等到百岁成年后,再换上大名。
‘我帮不了她。’
神父写,‘我想帮她。’
小山雀记得,更早些的日记,神父写了从城镇守卫里,听到关于贾斯珀恶行时的愕然,如何登门拜访罗斯柴尔德的宅邸,又是如何碰了一鼻子灰的。
当过冒险家的手,写下的字迹都铿锵有力,却不能去揍那个小屁孩。神父在日记里为自己的愤怒忏悔。
神父早就不是一个人,她理解他的顾忌,她在处理贾斯珀的麻烦的时候,也总是故意佯装不敌——贾斯珀似乎更喜欢有一定反抗的压迫,但不喜欢真的被击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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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斯柴尔德家的大人物对神父说,不过是小孩子间的玩闹,随他们去吧。但他们大人却买通守卫,笼络狐朋狗友,有一次有个流浪儿往贾斯珀身上丢石头,她记得第二天浩浩荡荡地搜捕流浪儿的大队。
神父的身后有教廷撑腰——但教廷撑腰的,只是他们的颜面,神父、修女,他们的神职人员。
教堂里的阿猫阿狗,不知道能否活下去的孩子们不在此列。
我们毕竟不是教会的本职工作。小山雀觉得很合理。神平等地爱着世人,也平等地给予众人以试炼。
有时候她也会想,神说不定也只是一座孤岛,会期盼得到诸岛的奉承,却极少伸出援手,和大街上匆匆为生计奔波的凡人有什么不同?
但神父总会站出来,摆平大大小小的事务。太阳之神解决不了的,他能解决,太阳之神不敢直言的污秽,他敢指出。
她会觉得,神父比太阳之神更仁慈,更有力量,这力量不是来自于神父的身份,不是来自于教廷的军队,不是来自于冒险带来的履历和力量,是更高层的,独一无二的……
她看着神父简单带过今日的赤字,略过教廷发来的谴责,数着所剩无几的经费,记着谁发了烧,生了病,需要多少钱,为这些钱,要向谁恳求援助。到末了,又添了一句,‘我会找到帮她的方法的’。
小山雀心中一阵宽慰——
让她感到欣慰的不是这句话,而是今天偷来的钱,还够买药的支出。
这部分钱一部分会交给修女,剩下一部分会直接给院里几个精明一些的孩子,他们知道如何瞒着神父花钱……
她有些困了,有些累了,眼皮子在打架。
朦胧中看到有人蹑手蹑脚地爬上楼顶,看到拥挤的阁楼,听到许多孩子此起彼伏的呼噜声,感觉到熟悉的被窝……她搂过草编的枕头,被睡梦夺走自由前,嘴角扬起浅浅的弧度。
——
又有一座岛沉没了。
无声的海啸冲刷着她。
那个抓着她叫她姐姐,说要带她看杜鹃花开的孩子,此刻面如白雪,被盖上白布。神父为他祈祷,在胸口划逆时针圆弧。
她跟这孩子说过,精灵和人类寿命不同,不要叫她姐姐。他现在确实再也不会这么叫了。
“……是钱不够吗?”她拉低帽沿,向身边的修女问。
“不。”对方轻声答。
“是镇上没药了吗?”她又问。
“不。”
“……”她不问了。
她知道自己是无理取闹。
“太阳之神会眷顾他。”修女说,“这只是一次告别,我们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场漫长的告别。”
她不记得之后发生了什么,只记得走在街上的时候,天上下着细雪。
她为双手哈气,呼出的霜气在通红的手的映衬下格外洁白。
疾病、饥饿、营养不良、犯罪、污蔑、贵族们的心情不好……
生命总是那么容易消逝。
她有些累了。
岛是坚硬的,海面下是坚实的岩石——但当杂草生长出来,坚硬的石头也会被草的根须侵蚀,逐渐松散。当岛上满是荒芜,那个岛已经不再如当时坚强。
“是只有小孩才会这么辛苦,还是一直都会?”她想起来以前跟神父问过的问题。
“一直都会。”
抚摸着她脑袋的神父满脸慈祥。
她向来相信他的话,但她想不明白,为什么神父能笑着说出口。
她如昨天一样站在大街上,却不像昨天一样有明确的目标。
来来往往的人比昨日更从容,却也一如既往没人看向她。
外面的世界人很多,但独自一人(alone)和孤独(lonely)从来不是一回事。
她已想不起来是因为喜欢孤独的感觉而选择当游荡者,还是因为当了游荡者才喜欢孤独的感觉。
但她明明为了摆脱这种无力感,才努力当了游荡者——最终为何却没有任何改变。
好冷。
她回过神,继续向前走,
以前打过杂的酒馆、报摊、码头,如今都不再愿意收她,那些支支吾吾的表情胜过任何解释。
她听到贾斯珀的叫骂声,拐进那个小巷里。
今天的幸运儿不知是谁——一只斑猫人。在布姆赞王国是比精灵还稀少的物种,同精灵一样生活在北方的大陆,但对这群人类幼崽来说,一样是另类的怪物。
空气中传来长鞭撕裂肉体的声音,有几滴血落在她脚边。贾斯珀全神贯注地用长鞭凌虐着那个斑猫人女孩,小山雀并没有压脚步声,他却还是听不见,她从他正面而来,他也没有看见。
斑猫人女孩双手抱着头,任由他抽打自己。
贾斯珀显然很不尽兴,表情相当不痛快,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揉着酸痛的手臂,直到旁边小弟提醒,才注意到小山雀的到来。
“昨天是你偷的我。”贾斯珀恶狠狠地瞪着她。
“谁知道呢。”
“还来。”
“没钱。”
贾斯珀甩了甩鞭上的血迹,收到腰间——怂包。她不由得想。即使是罗斯柴尔德家的小少爷,也会害怕给她留下伤痕,被神父咬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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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像往常一样推搡着小山雀,要将她推进别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灰色小巷里。
她累了,手和脚像灌铅般僵硬沉重。但当贾斯珀的拳头向她的脸砸来的时候,她想起那场海啸,想起落在地上的报纸,想起滴在脚边的鲜血——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的脸上脏了些,但是贾斯珀和他的几个小弟已经一瘸一拐地走远了。
她想起来,贾斯珀的表情,从恼怒,到震惊,到难以置信,到惊慌失措,这短短几分钟给她的欢愉大过读过的任何一本书。
“……我搞砸了。”
小山雀口中吐出长长一团白霜……
“不,你救了我。”斑猫人给了她一个拥抱。
也许只是许久没和别人拥抱——她又学到一个书上没有的知识——斑猫人的身体很暖和,相当暖和。
她这才注意到,自己手脚冰冷,连站都要站不稳了。
“贾德。”斑猫人说。
“莱尔。”小山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