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这是旅馆吗?是饭店吗?是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吗?你们还有没有点道德教养,有没有最起码的礼貌?这是我家,我家,你们把我当成什么了?来,连招呼都不打一声。”佟仁会这样大吼着。不管是谁,是结了婚的我们,是我大舅我表弟,还是他的侄子外甥女都一样。当然了,有钱的我五大爷一家和我八叔一家算是个例外,其余的人不打招呼就去滨海他的家,当面被他阴阳怪气是轻的,他冷嘲热讽的吼一顿也是正常的,过后不停的把这事儿翻出来对着天,对着地,对着我们恶狠狠的咒骂那才是常态,甚至骂上二三十年都不为过,我们的耳朵也因此在他骂声中日渐枯萎着。
六月接着看道:
我带着不到两个月大的我的女儿小花和忐忑的心情回到了滨海,那一天是八月半,下了火车我的心哆嗦的更加厉害了,一想到或许待会儿就会见到他,一想到打电话一直没找到他,我的腿就发软,我的嘴就打颤——他不会因为他自己不在家不在单位而没有接到电话感到理亏,也不会因为他当了姥爷升了辈分而有任何的改变,相反的,他只会怪我们,会因为我没有通知到他而更加的扭是为非。想到这些,我连迈步都觉得沉重,我只能不断的在心里祈祷着,祈祷他看在我的孩子的份上,不要难为我们,更不要难为我妈。我妈到帝都帮我看孩子两个月了,他在家更加为所欲为了,我们回来,只会成为他的眼中钉——偶尔三月打来电话,都会强调让我妈在帝都多待些日子:
“她就在那儿看孩子吧,看到上学都行,在那儿待一辈子也没问题,我没一点儿意见,我豁上给她拿钱都乐意。”这是他的原话,三月对六月说,其实他一分钱都不会拿,她们姐仨都知道。她们也知道佟仁早就想把高秀枝撵出去了,可他想了无数办法都撵不出去,现在有了这样一个绝好的机会,他怎么能放弃呢?待会儿佟仁要是知道她们都回来了,不恨的咬牙切齿就地蹦三尺高才怪。
“妈就在你那儿呆着吧,妈不在家,他高兴的像中了彩票一样,看见我和我二姐也不咋骂了。”三月又说。“姐,其实妈在你家里待着真挺好的,至少他们不打架,我们也不用那么担心了。”两个妹妹给六月打电话时总是这样说。六月也知道,高秀枝出来了,家里就消停多了,二月和三月也能轻松些。可是,高秀枝不能老不回家,六月也担心像高秀枝说的那样,她在帝都待久了,家里会多了别的女人,是的,会有这样的事儿,二月就曾对六月说过:
“姐,那次妈回老家,我中午放学回去,有一个女人在咱家,他(佟仁)对我说:
‘这个阿姨给你当妈怎么样?’
我恨恨的骂了那个女人一句,他抬手就扇了我一巴掌,还踹了我一脚,然后和那个女人走了。”
三月也说过同样的事儿,所以六月相信,这样的事儿佟仁能做出来,一旦他做的习以为常,做的理所当然了,那高秀枝就真无容身之地了,所以,六月理解高秀枝时时刻刻想回家的心情。
打开家门的一瞬间,我还是失望了。六月读道:那天中午,他恰巧在家,看见我们进来,他投来了凶狠的一瞥,旋即他转过身去,把脸紧紧地贴在墙上,把整个身体也紧紧地扒在墙上,就像壁虎一样动也不动——这几年家里外头他和高秀枝碰面时就这样,有时对我们也这样。此刻,见他又贴在了墙上,我慌得不行,我的心跳的像敲鼓,我叫了声:
“爸。”
他没有答应,也没有转身,但我知道他听见了,所以我就更紧张了,我又叫了声:
“爸。”
他还是没有答应,也没有转身,只是把一股戾气传播在空气中。无奈,我们进了小屋放下东西,随后我抱着孩子出来给他看,谁知,他哼了一声,昂着头,瞅都没瞅我们一眼,穿上鞋就走了,这一走,又一个礼拜没有回来。那一刻,我又心痛又难过的在门厅里站了好一会儿,对了,我心里还有恨,我没想到他对我们一贯用的伎俩,此时也用在了我女儿的身上。六月看到这儿,心又烦躁起来。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或许在六月十五岁时,也许她十六时,佟仁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外面,见到她们娘四个,尤其是见到高秀枝和六月时,他即刻转身,闭眼,头和身体紧紧地贴住墙壁,屏住呼吸一动不动,仿佛粘在了墙上一样,直待到高秀枝和六月从他身后走过以后,他才恢复正常。开始时,高秀枝和六月都吓了一大跳,她们以为佟仁中邪了,着魔了,要不就是神经错乱了,她们都不敢从他身边走过,更不敢看他。后来时间长了,她们才渐渐的发现,佟仁是故意这样做的,是他轻视嫌恶她们的表现,是“掐半拉眼珠贱不上她们”的表达。这样的情形一直断断续续的持续到佟仁六十岁生病后才结束。六月真想哪一天她也要对佟仁上演这样的一幕,可是,她一直没有勇气。
一周后,他醉醺醺的回来了,我的心又像敲鼓一样咚咚的跳着,我赶紧按住了我的心脏,我只怕它承受不住惊吓会随时跳出我的心房。六月接着看下去:
“爸,你回来了。”我哆嗦着,要知道酒后的他常常暴跳如雷,我怕他无端的又一次掀起风暴,我赶紧抱着孩子给他看。“爸,你看看我的孩子像我吗?”我讨好着他,我感觉我的脸涨的发紫,我的眼泪也快流出来了,他斜了我们一眼,还是什么也没说,进他屋睡觉去了。
在滨海家里的两个月,我的心时时提溜着,矛盾着,我一方面盼着他不在家,他不在家,我们轻松自由,身心愉悦,像窗前的花儿一样灿烂,可我妈会不开心;一方面我又希望他在家,他在家我妈高兴,我妈高兴才最重要,尽管那种高兴是我们用提心吊胆和谨小慎微换来的。是的,只要他在家,我们怎么做都不对,饭硬了,菜咸了,瓜子皮儿掉在地上了,先拉窗帘后开门了,九点以后不许开灯了等等等等,我们仨惊恐着——什么样的行为和语言都能让他随时随地的刮起狂风暴雨。我们时刻陪着笑意陪着小心,陪得脸酸脖子硬,陪得心抖身又慌,但无济于事,他还是照样凶狠, 照样狂妄,这样的日子我真的真的烦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