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妁妁其华——我三舅

我三舅

我小的时候,不知道什么叫天气预报,也不知道什么是气象台,我们村里没有书刊报纸,没有半导体收音机,更没听说过电视,能传递消息的,只有村里的大喇叭。我们村里的大喇叭一般也不说天气预报,不说今天阴明天晴的,这些都是小事,不值得开一次喇叭。我记得我们村里的喇叭好像只有在唐山大地震那几天,才说过几次天气。我们村里的喇叭只说正事,比如明天要开村民大会了,后天要斗地主了,比如周总理毛主席哪天去世了,四人帮哪一天被粉碎了等等等等。我们要了解天气的变化,不需要通过喇叭,也不像现在时时都关注着天气预报,我们,不用别人告诉,都是自己看,看风看云看动物,随看随明了,老祖宗给我们留下来那么多珍贵的经验,低头抬眼就知道:

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

云往东刮大风,云往南水冲船;

燕子低飞蛇过道,蚂蚁搬家大雨到...等等等等,准的不得了,比起我后来从广播里从电视上看到的天气预报不知要准多少倍。但,这些都比不了秀武我三舅,秀武我三舅报起天气来很有一套,我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成了我们那里天气状况的实报者——有人说他是自从捡了那只鹦鹉后,有人说他是背了水鬼后,也有人说他是自打变成酒鬼后,反正不管怎么说吧,他报的天气,极准,我们从此识天气再也不用看风看云看蚂蚁了,只看我三舅就行,他能读懂老天的心情,他成了老天的知己。

老天高兴时,我们都懂,不用任何人通报,一抬眼就知道,若是晴空万里艳阳高照,你就放心吧,该洗衣服洗衣服,该晒被子晒被子,该托土坯托土坯,想干啥干啥,无需琢磨。若是老天不开心时,我们就略显迷茫,因为老天的心思我们难以揣测,你不知道他只是想耍耍小性儿,还是要雷霆暴怒?也猜不出他的脸要阴多久,可是我三舅这时比我们都知道,他会向我们传递老天的心情,他成了天气变化的最佳代言人。但,他不是用嘴,而是用行为告诉我们,天要变化了,他在屋子里是待不住的,无论雨雪,他一定要在外面,好像只有这样,他才能和老天离得更近,彼此看的更清。我们真的不知道秀武我三舅是啥时候多了这项本领,只是突然有一天发现了他的异样:

只阴天不下雨时,秀武我三舅就在他家附近走走看看,停停转转,盯一会蚂蚁,瞧一阵燕子,还时不时的叨咕几句,至于叨咕啥,我们从来没听清过,问他,他就笑笑。他的鹦鹉有样学样,我三舅干啥,它就干啥,我三舅说啥,它就说啥,这时走过的村民看见了,会沿路传达一句话:

“把心放到肚子里吧,今天不会下雨。”果真,天即便是阴的要塌下来,也不见一滴雨。天要下小雨时,我三舅会在村子里转,前村后村,东头西头,瞅瞅这家的水漾沟(排水用的),看看那家的大门口,然后他总会走到村子中间——我们村子中间有棵很大很茂盛的榆树,我三舅走到大榆树下,站住,唱起那谁也听不懂的歌谣,歌谣高一声低一句的飘着,说不上好听,也谈不上难听,他的歌声深远绵长,让人听的凄荒,他唱着唱着雨就下来了。许多次,我们站在大榆树下,看着我三舅全神贯注的唱着,我们的心好像也跟到了远方...我们也迷惑着,平日里那么少言寡语的一个人,此刻热烈的我们都有点不认识了。

“三舅。”我叫他,我真怕他也魔怔了,就像后院秀启我二舅一样,一时清醒一时糊涂,那样该有多可怕。

“嗯?”我三舅把目光看向我,那熟悉的面容和熟悉的眼神,使我的心放进了肚子里。

“你唱的啥歌啊?”

“下雨歌。”

“我咋听不懂?”

“我也听不懂。”我三舅说。

“我能听懂。”我三舅的鹦鹉扇扇翅膀,歪着脖子瞅我一眼,那模样很是藐视我,害得我赶紧闭上了嘴巴。

大雨要来临时,我三舅发出的声音最大,他简直是在吼,他用力的吼着,好像要吼出五脏六腑一般,这时的他,一定要去大东山,一定要去高处,仿佛只有站在高的地方,他才能喘息,才能平静。他迈着大步,腿抬得老高,走几米吼两声,吼两声走几米,模样怪异又神圣,如同若干年后我看到的去圣地朝拜的人们那样虔诚,只不过那些人是五体投地,我三舅是高抬腿迈大步——要是不熟悉我三舅的人这时候看了,准得吓一跳。那只鹦鹉和我三舅如出一辙,鹦鹉站在他身旁,往前跳几步叫几下,叫几下再跳几步,它也目光凌厉,声音高亢,和我三舅配合的天衣无缝,他们俩个又滑稽又诡秘,像跳大神儿的又像下了仙儿的一样,沉浸在无人之处。

长大后,我每每想起这一幕,想起他们勇往直前的往大东山走去的脚步,想起大雨中秀武我三舅站在山上的身形,我都会惊出一身的冷汗:他俩咋那么幸运,在雨中一站就是半个时辰,淋得水人一样,可是,连雷连闪电也没有奈何他们,连山洪连滑坡也躲着他俩,连狼连野狗也没有遇上过,难道我三舅有特异功能吗?好像没听说,那他有神灵庇佑,好像也不可能,那...?我们不得而知。反正,我三舅这个天气的信使,我们眼中“没有成色的”另类的人,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一年四季尽职尽责,没有一次耽误,也没有一次失误,直到他八十岁去世,依旧克忠职守,我们村里人也依旧看他识天气,期间,我们都想着各种方法找出他的不足,但都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