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西街往事

第一章

小芸

我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小芸会来帝都打工,而且是做家政工作,更而且是在这个年纪,要知道她今年已经整整五十岁了。小芸是我的堂姐,是我五大爷的女儿,要是我五大爷还活着,我想他肯定是不会同意小芸出来打工的,小芸也是我五大爷手心里的宝,更何况我五大爷即便是在去世前的一秒钟,也是我们老家富豪排行榜上名列前茅的人。

小芸来帝都一直没有告诉我,我也是看了她在朋友圈偶尔发的消息猜测的,我打电话给她,她承认她二零一七年就来帝都了,说起来也快两年了,她说她因为不想打搅我才没有告诉我。

“见个面吧。”我说。她同意了,我们约在周末见。

小芸比我大一岁,小时候我俩虽然不是经常在一起,但年来节往寒假暑假我必定要去她家,去看我爷爷奶奶,我爷爷奶奶一直和我五大爷住在同一个院里。小时候,小芸非常喜欢和我玩儿,每一次我去她家,她总是拽住我的衣袖百般挽留,我其实不愿意住在她家,我嫌不自由,我奶奶卧炕,我爷爷话少,我五大爷严肃,我五娘唠叨,我立冬哥和立秋弟弟要么不在家,要么在家就作翻了天,在她家里,我紧张又郁闷,所以,我不大喜欢她家。其实我们俩家离得倒也不远,七公里,但七十年代的七公里,没有公交,没有自行车,也没有摩的,路,对于七八岁的我们来说,就显得坑洼且漫长。

小芸为了留住我,几乎次次在我们将要回家时把我的鞋藏起来,直到我妈她们走了老远老远她才拿出来,急的我在她家炕上直跺脚——我小的时候,在我们北方,不管是聊天说事还是吃饭喝茶,不管是自家人还是来了亲朋好友,大多都是进屋—脱鞋—上炕,一切都在炕上进行,不像现在,厅是厅灶是灶的。还有,我小的时候,鞋,稀缺,就那么一双,不光是我,小芸也是,我立冬哥和立秋也是,我们的一双鞋从春穿到夏,从夏穿到秋,那时候都穷。小芸藏起了我的鞋,我便找不到多余的鞋回家,因此,我不得不经常在我五大爷家住上个三天两宿,实在待不住了,我立冬哥才送我回去,也因此留下了我和小芸儿时一个又一个的记忆。

在我十岁离开故乡之后,我和小芸见面就很少了,那个年代,交通和通讯不像现在这么发达,那时我们回一趟老家,三百多公里的路途要坐整整一天的火车,中途还要倒两次,而且,那个时候我妈和我爸的关系降至到零下一百零八度,冻的比北极的冰山还要牢固,又而且,我的爷爷奶奶相继过世,我便没有理由也没有心情再去和我爸那边的亲戚们走动,再后来,我们彼此都成家生子工作创业,又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没了联系,就是有时候我回去看望我姥姥,我也不愿意再去找小芸,我们都大了,小时候的感觉再也没有了。另外,可能也是恨屋及乌吧,我因为憎恨我爸,所以也连带着讨厌他的亲戚,我不确定。反正,我和小芸家十里地的路途,渐渐的变成了二十里地,三十里地,甚至五十里地,大大拉远了我和我爸家的亲友们的距离,所以,我们疏于往来很多年。

这期间,我十七岁时回过老家一次,去看望我姥姥,顺便去看看我五大爷五娘,再不去,实在是说不过去了。这时候小芸已经住进了我奶奶的屋子,在这之前,小芸有自己的屋子,不光是小芸,就是我立冬哥和立秋,甚至我,都在我奶奶家有自己单独的屋子,我奶奶家屋子很多,打着滚的随便住,来个二三十口都不在话下,但属我奶奶的房子位置最好,房间最为精致,采光又好,窗前还有一个小小的院落。

我第一次走进小芸现在的屋子——也就是从前我奶奶的房间,我着实吓了一跳,屋还是那个屋,格局还是那样的格局,但整洁漂亮的让我吃惊:

雪白的墙壁,柔软的炕毯,淡粉色的窗帘缀着花边,时髦的衣柜橱柜沙发,若大的穿衣镜子立在中间,电视机录像机醒目的摆在柜子上,那个年代刚刚兴起的地板革(我是进了小芸的屋才知道什么叫地板革)一直从里屋铺到灶膛,屋里一切都锃光瓦亮,温馨又富贵,真是让我大开了眼界。我,咋说也是来自沿海的开放城市,咋说也在几个大城市见识了几年,但站在小芸的屋里,我却犹如井底之蛙,被彻底的惊住了,她的屋子,和我想象中的公主的卧室不相上下...

而那时的我,虽说已住进了楼房,可我家,水泥地,白灰墙,木板床,简单发黄的旧家具还是十八年前我爸妈结婚时我八叔给做的,我家,没有录像机也没有电冰箱,就连电视机也是刚刚才买的。我和我妹妹二月的小屋,漆黑窄小,两张小床,一个写字台,便满满当当,窗上一块旧布做的窗帘,遮挡着窗外青灰色的高墙,我家小屋的窗外,没有蓝天,没有绿树,也没有阳光,有的是房与墙之间不足两米的狭长的过道儿,我家屋里因此终日不见阳光,大白天的不开灯,分不清南北西东,和小芸的房间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小芸的屋,我不知道她是如何收拾的这么雅致漂亮,尤其是在我故乡的小城,一个以煤出名却又因经济落后的县城,这个地方整年整天空气中漫天漂浮着煤灰的身影,挥都挥不去,即便是不开门窗,也是落了一层又一层,小芸的房间却一尘不染,用我五娘的话说:干净的直打出溜滑。

小主,

“你的屋子可真整洁,真漂亮啊。”我由衷的说。

“真的吗?”小芸高兴的笑着。

“真的。”

我又一次见到小芸时,是在她的婚礼上,其实她没有给我发请帖,我们离得太远了——不论是距离还是心灵。我还是回去看望我姥姥时无意中知道的,我去参加了她的婚礼,说起来也不算是婚礼,准确的说应该是回门儿。见到我,小芸有点吃惊又有点尴尬,她拉着我的手简单的说了几句,便让我挨着我五大爷五娘坐下,她又盘桓在宾客中了。

说实话小芸的回门宴办的很简单,但她打扮的珠光宝气,蝴蝶一样满屋子飞舞,看得出她发自内心的高兴。我五大爷五娘不知为啥则一直阴着脸,我五大爷只请了不多的亲戚,用他的话说,有那个意思就行了。事后我才知道,小芸的新婚丈夫大山不光结过一次婚,还有个三岁的男孩,又恰恰男方在和她结婚前丢了工作,这对于极要面子又在我们当地很有些声望的我五大爷来说简直是丢尽了颜面,要知道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在我们那个小城,小芸找的对象无论如何是上不了台面的。唉,也是,我五大爷咋说也是我们老家的一个名人,跺一跺脚我们小城的地面都得跟着颤一颤,可小芸找的这个对象,实在是不尽人意。

我仔细打量着小芸的丈夫大山,他长得倒是不错,眉阔目明,鼻高嘴方,瘦高的大个,西服革履,风度翩翩,帅气又粗犷,和小芸站在一起很是般配。可是,就像我五大爷说的,大山除了长得像个人秧子,除了嘴甜,除了有个儿子外,炕没有一铺,房则无一间,小芸图他啥呢?我五大爷还说,小芸好好一个黄花大闺女,要模样有模样,要家境有家境,要工作有工作,干啥非找一个二婚没工作还带着个男孩的男人,这不是硬往火坑里跳吗?这不让人戳脊梁骨吗?这是哪辈子造了孽啊。但小芸不听,她非要往火坑里跳,我五大爷五娘是怎么拉都拉不住她。

我后来断断续续的听我爸说,其实我五大爷一直不同意她们结婚,从她们开始交往就不同意。也是啊,小芸那么好的条件,尽可以的可着我们县城使劲儿的挑,可她为啥要找一个这样的呢?连我也理解不了她,何况是我五大爷呢。所以我五大爷是想尽了办法阻止她和大山的来往,可小芸铁定了心,半句话都听不进去,逼急了便反击我五大爷:

“你不是也找了个二婚头吗?我妈不也带了个拖油瓶吗?”

我五大爷听了小芸的话,更加暴跳如雷,他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我#他个妈的,我还治不了个你!王八羔子!”但事实是,我五大爷还真就没治了小芸。虽说小芸为她的婚事没少挨骂,也挨过打——我听说有一次小芸被我五大爷打的好几天出不了屋,但小芸没有屈服,却越战越勇。我五大爷大概忘了那句话: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小芸不仅没有和大山分开,反而堂而皇之的把大山带进了家,带进了我奶奶曾经住过的房间,提前和大山过上了夫妻生活,气得我五大爷五娘险些吐血而亡。通过这件事,我倒是悟出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婚姻这件事,作为父母千万不要和孩子硬碰硬的对着干,那样只会两败俱伤,而且大多数时候,父母往往是一败涂地。在爱情的道路上,孩子更勇猛,父母则更无奈,但如果双方,尤其是父母若能稍缓一步,也许就不一样了。可能我五大爷当初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也可能他强硬惯了,他做任何事情都没有失败过,所以在这件事上他高估了自己,以至于从一开始他就失了主动权,以至于小芸以死相逼,所以整个回门儿礼我五大爷从头到尾阴着个脸,没说一句话。但不得不佩服我五大爷的眼光是毒辣的,果然,没几年,小芸离婚了。可是,离了婚的大山依然住在小芸家里,因为这几年里大山除了在家做做饭,除了偶尔帮朋友开个车跑个腿,啥啥都没干过,连套房子也没打算买过,当然,他也买不起,他们住的还是我五大爷当初给小芸买的婚房,这使得我五大爷更是气上加气。

小芸却是能干的,她继承了我五大爷五娘所有的优点,皮肤白里透亮,眉眼含春带笑,个头虽然不高,却玲珑有致,能说会道又善于察言观色,跟在我五大爷身边历练的这些年,对人情世故市场行情了如指掌。我的老家,盛产化石,煤,黄金,木材,铁,锌....遍地都是赚钱的机会,小芸目光敏锐,胆大心细,能屈又能伸,出手又阔绰,所以她办起事来轻巧又顺利,一度成为我们那个小城里的风云人物。

俗话说漂亮是块敲门砖,风情是张进门卡,这两点小芸都具有,而且被她运用的恰到好处,因此,不管是她上班时,还是买断后,小芸一直都做着买卖,钱,赚了不少。老话说,外头有个搂钱的耙子,家里有个装钱的匣子,小芸和我五大爷一样,都是个能搂钱的筢子,但大山却不像我五娘,他不是装钱的匣子,他这个钱匣子,漏,小芸挣得多,钱匣子漏的就多,小芸挣得少,钱匣子漏的却不会少,所以不管小芸怎么挣,一年到头积蓄没几个,还要时常捉襟见肘,一家四口过惯了花钱如流水的日子,借,也要阔气的生活,恨的我五大爷时不常的就骂她们一顿:

“啊,养着那么两个不着调玩意!(指大山和他前妻的儿子)造孽啊!要不是我逼着她又买了一套房子,她连一个子儿都存不下。”骂归骂,我五大爷照样帮着小芸 。可是很快,致富的春风吹进了我们的小城,呼啦,吹醒了小城里的各路神仙,各路神仙尽显其能,势如破竹般占据了市场的主导地位,小芸几经沉浮最终被淘汰下来,不得不说姜还是老的辣,我五大爷却始终站立在潮头,历经着大风大浪,一直富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