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朗缄默且冷漠,公子上缩了缩脖子,似乎想说些什么,被其生母孙姬瞪了一眼,终究又把头低了下去。
大堂静悄悄一片,死一般沉寂。
我脑中一片空白,无语凝噎。
周遭目光灼灼,竟无一人为我说话。
“母亲,孩儿赶到时,只见何晏举剑,似是起了杀心。”
曹丕终于按捺不住发言了。
众人于是又看向何晏,何晏慌得冷汗直冒,尹氏冷笑道:“二公子,放话且须尊重些!晏儿尚未束发,不过拿剑唬人罢了,与那崔氏是同样的做法,怎地到了二公子这里,反倒存了杀心了?”
何晏像是想起了什么,他跪着向前挪动,急忙辩解道:
“母亲,是崔妹妹先言‘如此公子,诚为司空府之灾’,晏儿这才被激怒拿起剑的。”
此言既出,满座皆惊,我脑中“嗡”的一声。
“放肆!”卞夫人击案喝道。
“好个崔缨,好个清河崔氏!”尹氏哂笑,“大夫人,司空可真是收了个上佳的义女啊。”
我如芒在背,却见卞夫人满是失望的神情,不住地摇头,摇得我心惊。
“缨儿,晏儿无意撞伤汝弟,令其赔礼即是,何以不改乡野俗性,出手伤人?尔又焉敢在府中道此大逆不道之言!”
我伏首再拜,泪水强忍于眶中,说不清楚话:
“母亲息怒……铖儿年幼,与我数月未见,啜泣不止……缨儿也曾磕过门限,知道有多疼,一时失言,竟忘了母亲的教诲……母亲,缨儿,缨儿知错了……”
卞夫人怒气渐退,叹息声中露出无奈:“缨儿,你年纪虽小,犹须懂事——汝今已为曹府中人。”
“是……”
我连连点头,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甚清。
司空府一干人“审判”了那么久,却没有一人真正在乎,最初那个受司空府贵公子欺凌的崔家小儿。
卞夫人的关注点只在于,我这个名义上的“曹家人”,可曾有坏曹府的家规,可曾放轻先前崔氏女的身份,可曾怀善接纳一众异姓兄弟姊妹。
正当我怅惘着,准备接受现实时,身旁突然响起沙哑的男声:
“大夫人,是平叔哥哥先拔的佩剑,朗儿亲眼所见。”
众人皆惊,平日里寡言内向的秦朗,此刻竟发声了。况且,他秦朗与何晏同休同止多年,此刻竟为旁人说话。
秦朗的生母杜氏,此刻面不改色,安坐如山。
“阿苏可有欺言?”卞夫人问。
秦朗叩首:“阿苏不敢。是平叔哥哥坚守家规‘外男不得入府’,而崔姊姊初入公府,府中规矩尚未学全,这才在门前起了争执,还望母亲能从轻处罚。”
卞夫人即刻转头怒视府卫:“尔竟敢私自包庇公子,好大的胆子!”
“夫人息怒……许是卑职记错了……”
“记错了?真当司空内府的差事如此轻松,便能懈怠么?着你即刻去领脊杖二十,不得有误!”
府卫就这么战战惶惶,唯唯诺诺地退出大堂了。
戏场开幕谢幕般,我满头雾水,没等回过神来,场面已大变。
许是我犹在梦中耳。
“晏儿,汝为兄长,率众弟嬉闹府前,无所约束,撞伤崔小公子,今罚你半月不得出屋,抄录《论》及为之作释!公子矩、朗、上,各闭房三日。”
何晏此时,气焰全消,只能低头伏罪,尹氏也不好再多言语。
卞夫人继而责问跪在一旁的曹宪:
“宪儿,汝身为弟姊,于事发时未尽劝阻之责,于堂上更推馁事责,罚你今夜不得用膳,闭门自省。”
曹宪等人一一谢罪,我自忐忑抚手,颔首低眉。
过了良久,卞夫人终于沉着脸唤我道:
“缨儿——”
“在……”
“曹大家《女诫》可能诵否?”
“不能。”我咬了咬下唇。
“《小戴礼记》内则篇,一言不落,汝能背否?”
“不能。”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
卞夫人长叹一息,沉吟道:
“缨儿,闺阁女子,焉能不报父母而擅自出府?晏儿虽长你数月,犹为汝兄,长幼有序,尊卑有别,而你拔剑相向,做出动手伤兄此等有失人伦之举,安可为之?司空公子名讳,汝又岂能于众面直呼?数此三罪,今罚汝手鞭十五,并抄《女诫》与《小戴礼记》全卷,可认否?”
小主,
利剑不在掌,亲朋何须多?
女诫从此记,青春莫蹉跎。
这“礼”,我学便是,命运,你又何必教我降居此世轮番辱我?
我将双腿并拢,左手按于右手背上,掌心向内,拱手于地,头缓缓至地,点在手背。
随后说出极其不愿的话:
“崔缨知罪,缨,愿受家规惩诫。”
曹丕大概未料得,我所受罚为众人之最,遂起身求情道:“母亲,念在缨妹初入府邸,莽撞失言,请饶了这手鞭吧。”
“倘今日汝父在堂,罚之更甚。”
卞夫人扶案而起,平静地说着,一面说一面走到我身侧。
她拂袖唤过家仆,折来园中一段生了新叶的桃枝。
我自跽跪平视众人,与曹丕相视一笑,且是挤出的惨淡微笑,继而缓缓伸直双臂,掌心朝上。
长鞭打在手上时,我不曾皱眉一下,只觉掌心发烫,指关节酸痛非常。待到十五鞭打完,我才恍然意识到——今年,我原已是十五及笄之龄。
卞夫人又一挥手,侍婢们捧上数只四方漆盘,盘上竹简莫不垒得极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