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渔人码头的拥抱

“都来旧金山了,还吃In-N-Out啊?”

走在码头边的杰弗逊街上,由恶魔岛吹来的爽利海风把韩易的风衣吹得猎猎作响。他看着自己身边捧着一只双层芝士汉堡,啃得异常欢实的赵宥真,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旧金山不是加州吗?”赵宥真咀嚼着口腔里多汁的牛肉饼,含糊不清地说道。

“是呀。”

“那跟在洛杉矶吃有什么区别?”宥真吮了吮手指,“都算是本地美食。”

“说不过你。”

韩易把手揣进巴宝莉风衣的兜里,沉吟片刻,终于问出了那个已经在他心底沉淀了一整天的问题。

“跟爸爸吵架了?”

“Greatcallback。”

赵宥真先是疑惑地愣了愣,然后蹙起的眉头便迅速舒展开来,随着眼角的动作,向下勾起一个代表促狭笑意的弧度。

“Greatestcomedianofalltime。”韩易的手在身体两侧掌心向外摊开,耸了耸肩,“现在是时候告诉我了吗?如果你想的话。”

“想知道吗?”赵宥真挑挑眉毛。

“不告诉我,我怎么知道呢?”韩易一语双关。

“不算吵架吧……”

赵宥真先是想要学韩易把双手揣进上衣,但发现自己略显单薄的卫衣没有这种配件,便顺势放进了牛仔裤的后兜里。她停顿在这里,内心挣扎了好久,才缓慢而迟疑地开口说道。

“用断绝关系来形容,可能比较恰当。”

“啊?”韩易吓了一跳,声调都上扬了不少。

“断绝关系……什么情况?”

“他先是让我妈给我打电话,让我暑假回去,我说我在这边找到了全职工作,暂时没办法回首尔。然后……他就亲自给我打了一个。”

“然后呢?”

“然后,当然是给我安排任务啦。”赵宥真自嘲地笑笑,“跟几个集团的第四代公子吃吃晚饭,和Kim&Chang某位高级合伙人的后代去打打高尔夫球,还有,啊……还有金总长的孩子,怎么能忘了金总长呢?”

韩易表情紧绷,默不作声地点点头,示意自己在认真倾听。

“我跟他说,爸爸,我在这边真的有一份很棒的工作,音乐公司。”

“他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干什么。每次放假,都找各种借口呆在外面不回来,已经两年了。这次,必须得滚回去。”

“我说,爸爸,真的没办法。”

“他说,伱没办法,我有办法。今年夏天回来,听安排,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如果不回来,后果你自己承担。”

“我问他,什么后果?”

“他说,别忘了你在美国的学费是谁出的,……英文翻译的话,差不多跟sonofabitch是一个意思。”

“那你……怎么回复他的?”

“我说……”

赵宥真把左手从兜里抽出来,对韩易比了个中指。

“你真这么讲的?”韩易倒吸一口凉气。

“没有,心里这么说的。”宥真撇撇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蔫了下去。

“那你应该回去啊,多认识几个朋友而已。”毫不意外地,韩易选择用玩笑话掩盖自己的真实情绪,“不然下学期学费可就没了。”

“我才不会!”

赵宥真的反应出乎意料的激烈,她把手中还没吃完的芝士汉堡连同防油纸一起揉成一团,砰地一声扔进路边快要堆满的垃圾桶里。

她看着韩易,声线坚决而冰冷。

“要让我为了学费做这种事情,不如直接杀了我!”

“不然……”韩易指着自己,欲言又止。

“不,易,我不能……上帝啊,这就是我不愿意告诉你的原因。”

赵宥真扶着额头,羞恼、尴尬、失措与痛苦交织的复杂神情在脸上浮现,甚至只有用英文低声喊出来,才能让她此刻心中的郁结稍微顺畅一些。

“我知道你很有钱,但我今天鼓起勇气分享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帮助我。我不……不想要这种怜悯,也不希望你用你的……”

“我的什么?”韩易试图让气氛轻松一些,挑挑眉毛,“支票簿?”

“对,没错,你的支票簿……还有你的善意、你的温柔。”赵宥真发现,如果用英语沟通,很多原本难以启齿的话,便可以像挤牙膏一样小心翼翼地挤出来,“这是我自己的战斗,我没准备好让任何人参与进来。”

“这就是我没有把话说出来的原因,放轻松。”

韩易双手向下压了压,声音尽可能轻柔和缓,帮助赵宥真冷静下来。

“这件事发生有多久了?”

“一周。”

“你还挺藏得住事的。”

“因为,我得再重申一遍,这跟你没关系,易。”赵宥真叹了口气,“我自己消化就好了,为什么要用我的痛苦来惩罚别人呢?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乐观主义者,但我希望……至少你看到我的时候,是开心的。”

“从先农汤那天开始,我就跟自己说,那是最后一次了。该死,我也不知道我今天为什么会……”

也许是铛铛车上的风景太迷人了吧。

“对不起。”

声如蚊呐地道了句歉,赵宥真颓唐地垂下脑袋,快步往前迈步。

“接下来我要问你的话,没有预设立场,也不强迫你找到答案。”

韩易紧赶两步,与宥真并排行走。在他们的左手边,是旧金山很久以来最美丽的一次日落,也是最绚烂的一片内海,但赵宥真的步伐实在是太快,两人都没有时间去仔细品味那来自湾区的无言馈赠。

“但是,我们假设,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了……”

“不需要假设,他会这么做的,我太了解我自己的父亲了。”

“为什么这么肯定呢?”作为一个乐观主义者,韩易总是喜欢寻找乌云背后的幸福线,“哪怕用最坏的情况去揣测,他也会想要你毕业拿到学位的,不是吗?你自己说的,他觉得一个名校的证书,能赋予你更高的价值……不管那是什么价值。”

“但如果我不按照他的规划去生活,这价值就直接归零了。”赵宥真有些烦躁地胡乱拨了拨被海风吹乱的头发,“他需要测试我的服从性,或者用重塑这个词更恰当。只有我愿意服从,他的投资才有用处。”

“这是一场博弈,既然我都不会展现软弱的一面,我当然清楚,他更不会。”

“好,他这么做了,他不再向你支付学费。”韩易伸出手,拦住越走越快,像是觉得若能加快速度,就能把这一切烦心事抛在脑后的赵宥真,加强了询问的语气,“你准备怎么办?”

“这个问题我已经想了很久了。”

不知道是寒冷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赵宥真似乎无法在原地站定,她紧抿嘴唇,靠在一根浅蓝色的,挂有“不准在轨道上行驶”招牌的高大路灯前,脚掌无意识地轻轻拍打着地面。

“我刚开始想的是,能不能找亲戚先借一点……但是我们家的亲戚都在南原。绝大多数都随着我们搬到首尔不再来往,那些还能说上话的,也没什么钱。而且哪怕肯借,也是为了巴结我爸,想让他欠个人情。”

“第二个办法是什么?”

“国际学生贷款。”

“还有这个东西?”韩易张了张嘴,“我以为学生贷款只有本地学生才能申请。”

“我之前也是这么认为的,直到搜索了一下。”赵宥真怔怔地看着在码头边热狗小店里排队买饮料的孩子,说话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维度飘来的,“他们只提供贷款给还有两年就要毕业的学生,这一点我符合了,但是……我在美国没有信用积分,他们最多只能给我提供两万美元的贷款。很多家机构都是这样。”

“两万美元。”韩易重复了一遍,“你们UCLA的学费是多少?”

“国际学生一年是四万二千美元。”

“连一半都还没到啊。”

“是啊,一半都还没到。”一阵海风刮来,赵宥真捧起双手呵着热气,“而且,如果我找一家机构贷了款,有记录的话,也没办法再找第二家了。”

“利率是多少?”

“每年14.75%,十年还清。”

“14……”韩易哑口无言,“借两万,还一倍多。”

“是啊,所以这个办法其实也行不通。”

“那你最后是什么打算?”

“我的想法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