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一旁的程颐,当初与章越不欢而散。辞别章越后,与兄长程颢一同在讲学。
二人的讲学受到了文彦博等大佬们的资助,不过与兄长相比,程颐的讲学并不成功。程颐所讲众人都觉得很是迂怪,甚至引来嘲笑。程颐所讲远没有他兄弟讲那么通俗易懂,善于旁征博引。
不过司马光却不断勉励他,称赞他力学好古,并认为他日后在儒学中的成就会胜过他的兄长程颢。
确实程颐身上有一股劲,就是什么都要钻研透,契而不舍,甚至钻牛角尖的劲头。邵雍曾开玩笑地对程颐说,你说‘生姜是树上长出来的",那我也只得依你。
他论政同他的读书做学问都是如出一辙,都是一板一眼,弄不得一点混淆。如今程颐听章越谈及孟子不由认真起来,他于孟子也是造诣很深,极为推崇。
司马光道:「当初韩退之(韩愈)提出的道统论,是尧舜禹汤后孔子,孔子下孟子,孟子之后不传。」
范祖禹道:「不过韩退之有接续道统之愿,他曾说过道统能有由他而粗传,人虽死,但此生已是无恨。」
司马光一哂道:「不错,韩退之学问精深,著原道,欲粗传道统,但我看不足任之。」
「孔子之下,唯有扬子乃真大儒也!孔子既没,知圣人之道者,除了杨子还有何人?孟子与荀子尚不足比,更何况其余乎。」
韩愈提出道统论后,儒家一直有争论,尧舜禹汤,周公孔子是没争议的。
周公孔子之后呢?
韩愈支持孟子,同时隐然以自己承孟子道统自命,而司马光认为韩愈不够格,甚至孟子也是不对的,他认为杨雄才有资格。
章越明知故问地道:「十二丈所言的扬子,莫非是莽大夫扬雄,而非扬子?」
这时候还是讲忠臣不事二主,一句王莽的大夫,便将杨雄定性了,你说几万句都没用的。
司马光道:「士大夫尊君,贵贵,王莽虽篡汉,但已是天下之主,虽屈身未尝有什么不妥。」
「反而是孟子,孟子称所学皆从与孔子,然则君子之行,应该先于孔子才是。」
「但孟子云伯夷此人狭隘,柳下惠此人不恭,殊不知君子国家有道则出仕,国家无道则隐居,事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所以伯夷非狭隘也。而和而不同,遁世无闷,非柳下惠不恭也。」
「此二者皆孔子为之,孟子否之。」
「怎能言孟子承圣人之道呢?我看孟子不过是【鬻先王之道以售其身】之辈而已。」
司马光不愧是大家,批评极有见地,一句话就是一条鞭子,鞭鞭见血。
孟子说,伯夷这人看见君主昏庸,他就跑了不去侍奉,看见朝中都有小人就不出仕了。
这个是不对的,是一种非常狭隘的思想。如果你觉得国家不好,就要去建设他,而不是躲在远远地批评他。
而柳下惠不同,他是君子,但他和而不同,什么人都往来,君子小人都相处得很好,什么事都能忍受,这也是不对的。看到小人就应该去批评他,斗争他,而不是接受他。
司马光说孟子你这样说才是不对,伯夷非隘,柳下惠非不恭,这是他们的处事方法,而且孔子当年都是大力赞扬过的,你身为孔子的传道之人,连他老人家说得话也反对吗?
章越听了一晒,司马光真不愧是原教旨主义者,孟子继承孔子的道统,却是提高和批评的继承。你司马光啥都抱着不放。
章越只是道了一句:「十二丈言孟子鬻先王之道以售其身。」
「其实我看来孟子云,有仁心仁闻,而泽不加于百姓者,为政不法于先王之道故也。」
只
有你做法有利于百姓,你政治不必事事法于先王。这句话表明了孟子并非全盘继承孔子之道,也不是先王之道。
什么政策有利于百姓,咱们就去办。核心在于民本,利民,而不是照着先王之政在那依葫芦画瓢。
这句话王安石曾在《本朝百年无事札子》中引用过这句话,而司马光当然是大力反对的。
辩论孟子的核心,还是在变法不变法之争上。
章越说话点到即止,君子论道谈政,意思到了就行。
司马光也没有继续辩论下去。
反正大体上还是司马光在全程输出,章越在那不疾不徐地应几句就是。
……
此刻吕公著抱着外孙女和其女吕氏一并走到了廊下,也算是在外旁听。其女道:「十二丈年岁这般大了,但言辞犀利,丝毫不逊色于年轻人。」
吕公著道:「犀利是犀利,只是三郎他未用力罢了。」
吕氏道:「爹爹说得是,他们叔侄都是人中龙凤。」
吕公著微微笑道:「我几时夸子正了?」
吕氏微笑道:「你女婿我不能帮你夸吗?」
吕公著不由失笑,章越举荐章直为熙河路经略使,手握十几万蕃汉兵马,可谓威风八面。吕氏知夫婿如此自是精神舒畅之际,觉得在婆婆,十七娘面前说话也更有底气了。
前些日子吕氏回娘家,在姐妹,兄嫂面前也是颜上有光。吕公著之妻鲁氏拉着吕氏让他为章家诞下一男丁,以稳固正室之位,以免章直纳妾。
要知道吕氏本身就是门第极高,有吕半朝之称,而鲁氏乃前参政鲁宗道之女,出身名门,性子非常清高,平素也是教子极严,对子女说过‘诸子出入,不得入酒肆茶肆"。
但到了这时,鲁氏亦不免患得患失,并插手女儿女婿的家事。
此举虽有些过分,但吕公著知道后也没有说什么。
这时吕公著听得房间内,章越与司马光再度辩难。
司马光道:「孔子不谈性命,但孟子之误最要紧还是在人性善恶之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