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先生有意考校朕耶?”
“当初嘉靖十七年毁书院,‘虽世宗力禁,而终不能止’,甚至一度‘官越禁,民越办’。”
“讲学岂是毁书院可行?”
虽然他也看不得屠羲英,赵志皋这样整日讲学的官吏。
但也没到要毁书院的地步。
这可是天大的政治不正确,要是硬着头皮干了,不知道多少人要离心离德。
张居正见皇帝跟高仪不约而同反对,神色难免失望。
却还是努力劝道:“陛下,如今各布政司皆有州学,两京更有国子监。”
“既有官学,岂能任以私学蔓延滋生?”
“彼辈召游食无行之徒,作伪乱异端之学,互相攻讦,书院一日不禁,讲学一日不止。”
“岂因艰难而困顿不敢为?”
以张居正看来,无论是程朱,还是王学,都没什么问题。
问题就在于,念经的徒子徒孙太多了,好好一门学说,能搞出十几个流派。
流派一多,乱七八糟的言论就出来了。
彼此之间还互相攻讦,可不就得四处妖言惑众地讲学么?
不从根源上处理,赵志皋、屠羲英之辈,哪里能绝?
如今已经连续两届状元郎都是这种讲学交游之辈了,还不够说明问题?
一旁的高仪勉强地笑了笑,安抚道:“元辅此言差矣,书院好毁,人却难噤声。”
“只怕适得其反。”
张居正怫然不悦,正要驳斥。
这时候朱翊钧突然正色开口道:“先生,百姓衣食无忧,才有暇听彼辈各种歪理邪说,若非如此,便是听白莲教义,学五斗米法术了。”
“这是好事。”
“至于程朱、王学世殊时异,渐生异端……”
“这本就是无可避免之事,孔圣儒学尚且有了特色,我等何德何能逆势而行。”
“禁官吏讲学,乃是禁绝党朋阿附,不务正业之辈罢了,民间讲学,何罪之有?”
“若是言语涉罪,自有法司可治。若是无罪,岂能一言不合,便大肆非毁?”
“元辅,毁天下书院之事,朕不能应你。”
朱翊钧是理解张居正的。
这个年头,靠着讲学搞政治的太多了。
当初的徐阶,李春芳,如今的王世贞,赵志皋,乃至此后的东林党,都是这样模样。
若是不稍加遏制,那就是聚众结社,在野订盟,插手政事。
发展到巅峰,就是明末复社那般情状。
一声令下,上万士子齐聚。
暗中掌控科举,孰元孰魁,孰先孰后,全靠复社指定。
乃至于首辅都俯首帖耳,一张纸条递过去,指谁升贬,分毫不差。
盟主张溥,甚至有民间皇帝之称!
但即便如此,朱翊钧还是拒绝了。
他也不能为了遏制民间非法组织,便轻易用看得见的大手,对各流派学说进行物理打压消抹。
虽说如今的各大学派费拉不堪,言之无物。
但这种百花齐放的环境却是很难得的。
要知道,在如今这个内生的系统之下,能有进行哲学自我更新,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总能出些好东西。
譬如说,能将皇帝的政治合法性,拉到司牧百姓的权责上,几乎是突破性的观点——“天以大位托之皇上,岂以崇高富贵独厚一人?盖付以亿万生民之命,使司牧之也。故曰天子,言‘代天子万民’也”。
到这一步,已然是将君权神授的高高在上,悄然换成了君权民授权责对等。
谁说内生的环境下,诞生不了民智民主?
若非野彘皮坏事,寰球胜负尤未可知。
正是因为这珍稀而难得的幼苗,如今正在自然生长,稍见雏形,朱翊钧从未想过对其动用粗暴的手段。
哪怕是要改造经学,都是唤来王世贞,准备好好辩经,进行正经地精神碰撞。
如今又岂能功亏一篑,直接下死手毁书院?
所以,朱翊钧这次很认真地,驳回了张居正的提议。
张居正认真看着皇帝。
皇帝一度是不插手内阁政务的,他作为首辅,也深得信任,几乎独掌权柄。
但这一刻,突然体会到与皇帝意见不合时,是什么感觉。
感觉很奇怪。
既有被反驳的不悦,又有对皇帝独当一面的欣慰,再加上些许事情不尽在掌控的不安。
张居正一时并未答话。
他回头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李白泱,又打量了一下皇帝身形。
心中突然有些感触——皇帝,长高了啊。
张居正心里满肚子的理由,到了嘴边,全数咽了下去。
只化作一声叹气:“陛下所言自有道理,但只怕彼辈借此勾连,诽谤朝政。”
“待考成法铺开,乃至度田,恐怕会出大乱子。”
考成法这里试点一结束,就要铺到半个大明朝了。
度田的事,也至多再等个三四年。
还不知道要闹出多大乱子。
若是不趁着现在反对之辈还未勾连,将其扼杀,届时互相勾连,成了气候,就不好办了。
朱翊钧摇了摇头,自信道:“先生,只要咱们不乱,就出不了大事。”